第110章 蜕变了的晚节

事不遂愿,心力憔悴,病魔肆虐,苟成艮无力回天,再不能力挽狂澜,改变现实。病情越来越重,在儿女们的护送下,直达北京。等待他的是难熬的病痛,过电影似的往事追忆。其中有甜蜜的美梦,有苦涩的恋情,有不为人知的鄙劣,有社会公认的荣耀。

世道向前发展,可昂首村仍然有一部分人,被桎梏在封建迷信的怪圈内,他们把人生经历归咎于“命”,说什么:“前面走个人,后面跟个命”、“命里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有命不用大早起,财神自个叫门来”、“懒人有懒福,忙人不得闲”、“虼绦虫巍巍不动,浑身吃成肉棍;蚂蚁急撩急乱,担心把腰饿断。”他们相信命的安排,所以相信主宰命运的神灵。

昂首村退休干部薛弥关热衷于佛教文化到了痴迷的程度,比他当年积极投身革命、主动要求进步、争取加入党还不遗余力。每当他身披袈裟、手敲钵盂、口诵经文时,那种超然脱俗、自命不凡的一举一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退休后寂寞无聊?是对人生的大彻大悟?还是另有盘算?反正他感染了不少人,因为这样的善举在农村很受推崇。

薛弥关很有口才,很有感召力,他能引经据典讲出很多善恶报应的故事来。所以村里那些向善的居士们愿意听他的。他在“挖掘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中,与老对头苟成艮一拍即合,筹集资金,把镇政府搬迁后留下的奶奶庙旧建筑维修加固,再塑金身。还把金大浪霸占的庙外宅基地花钱赎回来,建成二层仿古式钟鼓楼,楼上正中一阁两用,供奉着文昌、魁星,两边是钟楼鼓楼,地方不大,但也飞檐斗拱、黄瓦碧脊、气势壮观。与别的庙宇不同的是楼下正中只留一个圆洞门,钟鼓楼下却是两个圆圆的窗孔。门洞两边镶嵌一幅烧瓷对联:“慈善呈大德,古刹换新颜”门上方是“普济寺”三字。两圆窗玻璃上喷着大大的“佛”字,铁红色外墙,显出古风古韵。庙内无主持,薛弥关成了守庙“和尚”,暮鼓晨钟、早晚功课,现代化的播音设备,把那悠扬的诵经声传播到全村的角角落落,真是佛光普照,善莫大焉!

薛弥关生得并不起眼,属于那种敦实、粗糙型的,紫棠脸、虾米眼、大嘴巴、宽下巴、腰粗肚大,土地老儿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顺眼的地方。但他脑筋特别灵敏,办事特别认真,有一种不达目的永不罢手的钻劲儿。

他的父亲属于那种没有文化、阶级感情强烈、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茬村干部。他比尚步正有远见,既懂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又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儿子是未来,儿子是希望,靠自己这点光辉,先把儿子推到前台,占个位位,慢慢发展。奈何儿子没见过世面,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笨嘴笨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没人相信他能办成啥大事。赶上农村由初级社到高级社到公社,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老一茬下去了,新一茬上来了,薛弥关都是个无足轻重的打把子的配角,这倒让他安安稳稳地避过了各种运动的冲击,他也学得谨小慎微起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别人抓住任何把柄。

苟成艮嫌民兵工作枯燥乏累,把操练民兵的担子扔给他,这给了薛弥关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可谓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给民兵工作注入活力,在大比武中,他们连队拔得头筹,得到了公社领导们的褒奖。很快被指定为昂首村党支部书记,苟成艮反而屈居第二。那时候不像现在由群众公开选举村干部,只是上一级的一句话而已。公社领导找他谈话:“弥关,啥都好,就是嘴笨。当干部没有一个好嘴皮子,该说的话表达不出来,这可不行!你得多学学领导们是怎样做报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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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每天天亮前,他就钻到村南大桥下练习讲话。“同志们!社员们!今天开个会!给大家讲几个问题!一!首先!讲国际形势!东风压倒西风!二!讲生产问题!不要逃奸耍滑!不要出勤不出力!三!记工问题!不要做得少!记得多!四!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依靠广大贫下中农!……”

在寂静的清晨雾霭中,他忘乎所以地拉长声给那些桥墩子作报告,锻炼自己的语言能力,真是一大创举,没有毅力的人是不敢亲力亲为的。他的不连贯的呐喊声,惊动了不少早起办事的人,谁都觉得可笑。有人断言:“这人疯了!”、“神经病”、“又不唱戏,吼啥嗓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薛弥关的嘴皮子锻炼的能说会道了。他能在一个问题上由原来的三言两语,拉长到半个小时。后来竟然能滔滔不绝的讲上几个小时。在那“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时代,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常常被他的讲话弄得精疲力竭,他在上边讲话,社员们在下边丢盹,实在熬不住了,纷纷退出会场,回家睡觉去了。他本来眼睛不好使,仍然得意洋洋地眯缝着眼在高谈阔论。会场内鸦雀无声,他还以为社员们在专心听讲呢,直到下半夜,口干舌燥了,需要补充水分了,才发现人们都走光了,他只能叹着气说:“娘的,牛都跑了,还弹啥琴哩!”

薛弥关的仕途并不一帆风顺,他也有过倒霉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红卫兵小将五花大绑起来押上街头游斗,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属于“被打倒又踏上一万只脚”的“阶级异己分子”。

事情出自吕耕田的偶然发现,苟成艮的检举揭发。因为薛弥关之前曾在村中间那个快要倒塌的碾房墙壁上,用没烧过的木炭写过一首讽刺贫富差别大、社会不公平的顺口溜:“石碾隆隆响,粗细自然分,富食米和面,穷吃皮和糠。”

在今天看来,字里行间并无什么大不敬之意,而在当时,却被吕耕田他们解读为“反诗”。吕耕田说:“俺早发现了,就是找不到写这反诗的人是谁,要不是苟成艮同志揭发出来,差一点被薛弥关这个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蒙混过去。你们想,现在是集体化了,社会主义了,咱们都干一样的活儿,分同样的粮食,吃同样的饭菜,谁穷了?谁富了?这不是有意诋毁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