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面子、位子、孝子

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占着茅坑不拉屎。子欲孝而亲不待。

苟成艮突然离开这热闹喧嚣的尘世,这是他家里人最担心的事情,也是村里人早预料到的事情。苟书记走得太急,连那方代表着他无上权力的印把子都没来得及交到米颂手里,就撒手人寰了,实在是一件憾事。

无情的病魔贪婪地吞噬着他那高大强健的肌体,一次次的化疗都让他经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却让他重新燃起生的火花。一次次的继续化疗,又让他经受疼痛难忍、刻骨铭心的考验。一次次,一次次,一次次,他那希望的火花逐渐微弱,行将熄灭,他失去了信心,跌进了可怕的绝望深渊。起初他经常有意无意地站在洗手间那面镜子前,瞅着自己那红光满面的仪容,评估自己的病情,给自己打气鼓劲儿:“俺还是俺,老样子,有啥毛病?别当回事儿!”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药量的增加,化疗间隔的缩短,让他心慌意乱起来。接着头发的脱落,肌肉的消瘦,身体的乏困,精神的萎靡,让他揪心,使他害怕。他不敢再去照镜子,因为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脱形,变得像一具可怕的骷髅。病魔的肆虐,精神的崩溃,使他处在一种半昏迷半疯狂的状态。他做着一连串长长的噩梦——医疗器械磕碰的声音,在他听来仿佛是哗啦啦作响的脚镣、手铐,榆木大枷。他仿佛被押送到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忍受着那种被抽筋剥皮、开膛破肚、碾磨油炸的酷刑。朦胧中有一群冤魂恶鬼向他索命,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顷刻变成了牛头马面,逼迫他上路。他不愿意走,他惦记着阳世三界的荣华富贵。他狂吼着,反抗着,他想冲出地狱之门。

他拒绝任何施救措施,拳打脚踢用头撞那些向他靠近的“鬼魅”们,直到手脚被捆缚起来,仍然高喊着:“俺不走!俺不走!”,直到他昏迷,麻木无力,直到他真的踏进地狱之门,直到儿女们把他的尸体连夜运回家乡,重新装殓,他才算真正得到了彻底解脱,寿终正寝了。

苟家在昂首村也算大户人家,可儿女们在社会活动中有着不同的信仰,有信奉耶稣,崇拜上帝的,有信奉佛教,崇拜释迦牟尼的,也有啥都不信,就信自己的。究竟按什么礼数打发死者,分歧很大,很难取得一致。

多亏镇党委书记冷若冰出面调停,才把举丧事宜确定下来。冷书记要标榜一个在昂首村有影响力的老党员的光辉一生,苟成艮是新中国成立后入党时间最早、执政时间最长、政绩最卓着的先进典型、学习楷模。隆重召开全镇追悼大会,缅怀他的丰功伟绩,宣传他的先进事迹,鼓励全镇党员干部向他学习,这种让生者无怨无悔,死者含笑九泉的好事,当然赢得苟家人一致同意。至于宗教信仰问题,要做到相互尊重、不搞对立、互谅互让、互不干涉、不闹矛盾就行了。

在冷若冰的感召下,全镇二十多个自然村党支部,八百多人参加了苟成艮同志的追悼大会,声势之大,前所未有,宾客之多,前所未有,酒宴之丰盛,前所未有。三教九流(和尚、道士、尼姑、耶稣等)各行其是,前所未有。

从苟家到街中心关帝庙,整条街道一片缟素,高大的牌楼上,灯光闪烁,直径两米多的花圈,一个接一个排列出一里开外,燃放爆竹后留下的纸屑遮盖了昂首村整个街面,足有一寸厚。三班鼓手一班戏,加上佛教、道教、耶稣教的奏乐、吟唱,孝子们的嚎丧,麦克风的呐喊声,那真是声传数里,盛况空前。围观者不计其数,目不暇接。表演者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献艺。尤其是那班二人台,像一群低级幽灵,只要观众愿意听、愿意看,他们就敢登台表演。

吕耕田看不惯任凤鸣抠抠搜搜的小家子气,主动揽下总管之职,一定要把苟成艮的丧事办的风光无限,开启先河。他命令杂务人员,每隔一小时,燃放一次烟花,命令孝子们一波接一波地上街接席接幛子,天上那璀璨的礼花,街上那呼啸的爆竹,灵前那堆积如山的供品,真不知一贯精打细算的苟成艮此刻站在望乡台上作何感受?对苟家后人有何叮嘱?是不是嫌他们大手大脚,不会过光景?或者后悔自己没把捞得的钱全部带走?

在苟成艮的儿女中,最跟心、最露脸的是大闺女腊月。冷若冰为她父亲的丧事如此卖力,说到底是对苟腊月的一种回报。因为腊月在他荣调时曾经为他出过一臂之力,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有机会为她服务,那是应该的。每当看到腊月那可体的一身缟素,就想起冰天雪地中那绽放的腊梅,那么娇艳,那么高洁,那么让人陶醉。她那一头披散的长发,那一双含悲带泪的明眸,那楚楚动人的神态,那如泣如诉的哀哀哭声,那么抓人,让冷若冰情不自禁地想上前宽慰她一番。在他的心目中,腊月就是戏台上的白娘子,民间传说中的观世音,美丽、善良、慈悲为怀、法力无边。

小主,

腊月的美艳,有米玉佛的影子,腊月的聪明,有苟成艮的遗传,腊月的懂事,是苟成艮最满意的。当年,为了改变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汗流浃背,收获平平的生活方式,为了让女儿有个好的前途,苟成艮把腊月给了多山县那位刚站出来的革命派领导的儿子任亦鹍。有人说任亦鹍随他爹,老子英雄儿好汉,前途一片光明。也有人说任亦鹍是个高衙内似的纨绔子弟,不是个好玩意儿。有人说苟成艮有眼光,也有人嗤之以鼻。其实苟成艮就是要找一个靠山。腊月从小就乖,为父命是从。任亦鹍初次登门,生人见生人,长相不赢人,腊月心里咯噔一下子眼泪就掉下来了。眼前这个人,五短身材,一身肥肉,肿眼泡,大嘴叉,走起路来跟狗熊似的,浑身上下没一点顺眼的地方。跟腊月比,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实在是夺担不到人前去。但父命难违,不愿意也得愿意,谁叫人家有权有势来着?

腊月要得彩礼不少,谁让他任亦鹍穷追不舍来着?苟成艮聘闺女自然很排场,只可惜老天爷不作美,沙尘暴搅得天昏地暗,连搭好的喜棚子都被大风揭了盖子,新娘子美丽的脸盘儿上挂着浑浊的泪道道,钻进蒙着尘土的小轿车里,驶向漫漫黄沙的路上。

“郎才女貌”是没有了,“豺狼虎豹”也不可能,“天作之合”倒是有的。要说“美满幸福”,只能从苟成艮嘴里听到。不过苟腊月真的一步登天了。上有老的罩着,下有男人护着,处处沾光,事事随心。很快由农转非,接着有了工作,接着有了地位,接着结识了那位好赌的县太爷,接着成了当权者的红颜知己,接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向她滚滚而来。珍馐美味、高档时装、洋房小车、一切的一切,很快变成了现实,她那颗膨胀了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不久,这种要啥有啥不缺啥的高档生活,反而使她厌烦起来,她有一种难言的缺憾,在县委大院里,她只是一个光鲜靓丽的花瓶子,是那些头面人物放在办公室里的一个摆设。大院里的人们,没有几个敢靠近她的,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关怀、爱戴、关心、信赖,她几乎碰不到一次。那种偷偷摸摸的喧嚣中的寂寞,欢乐中的痛苦,常常让她心神不宁,烦躁失眠。

任亦鹍熬到了副县长,可在家里的地位并未提高,老样子,夫妻感情不冷不热。他在外面寻找自己的快乐,那是建立在某种需求的寻欢作乐,根本不属于爱的范畴。

冷若冰是县圐圙里公认的美男子,说话文质彬彬、举止气度超然,腊月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想多看几眼。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她特别愿意和他在一块儿说说话、聊聊天,可冷若冰的爱人卢嫣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女人,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常令腊月望而却步。

冷若冰很想离开办公室那死气沉沉的工作环境,到下边乡镇去透透气儿,哪怕到偏远的山旮旯里,也比钻在大圐圙里天天揣摩领导们的心思自在的多。他实在是长期窝在办公室里妙笔生不出花来,那种欺上瞒下、照搬抄袭的文字游戏,他感到索然无味,十分厌倦。他想下去实实在在地干点事情,书写点不落俗套的文章。不能说胸怀多大抱负,起码是自己愿意干的。县领导也有意让他下去锻炼锻炼,只是没确定让她到哪个乡镇。领导们的意图首先瞒不了苟腊月,苟腊月首先想到自己的家乡昂首镇,枕边风比什么风都管用,苟腊月的面子比谁的面子都大,顺水人情,冷若冰被调到昂首镇当了一把手。

离开机关大院那天,腊月像一缕阳光向他射来,握着他的手表示祝贺。对腊月的帮助他心存感激,今天一别,他只能客气地说:“有啥吩咐的?尽管说!”

腊月扑哧一笑,眼里透着一丝亮光,说:“你知道,俺爹是昂首村的老党员、老干部,多替俺照顾着点儿!”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人,他正为昂首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当家人犯愁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腊月的老爹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这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吗?这不是回报腊月的最好时机吗?他欢欣鼓舞地说:“放心!俺会像儿子一样孝敬他老人家的!”

米玉佛接到腊月的电话,说她的一个朋友调到昂首镇当了一把手,家里有啥事去找他,肯定给面子。苟成艮看到老伴那欣喜的样子,问道:“闺女说啥了?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