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却淡淡一笑,随口道:“以你的悟性,现在应该已经想到,如果把刀换成无鞘之刀,那你的刀法破绽是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吧?”
沈默又一次哑口无言,任平生察言观色的眼力当真精准无比。
“这个想法倒也不差。”任平生微笑道:“可你刀法的起手势早已成形,所有招式都需得用那种拔刀术方能发挥最大威力,倘若你无法用出拔刀术,那你的刀法还能使出几分威力呢?正所谓兵锋未出,其势则抑,其势若出,则势如奔雷疾火。可若势不能出,就只是空有一个架子而已。”
见沈默目光闪烁迷惑,任平生接道:“所以在我看来,你的刀法虽精,却只限于以七杀刀使出,如果你没了七杀刀,那你的刀法必定大打折扣。但真正的用刀高手,绝不会只限于在刀本身,而是能将技、术、意三者融为一体,无论何种样式的刀,都能随意使用运转如一,那才算得上真正的大圆满之境,也是真正的刀之极道。”
“世间武技,技为根基,术为延伸,意为精髓。”任平生侃侃而谈,“你如今的刀法修为,技与术都已有火候,唯独欠缺一个意。倘若你能练成刀意的境界,那才算是真正领悟了何为‘刀道’了。”
沈默听得任平生这一番言语,心中顿起一阵晦涩一阵明悟之感。任平生的话就如同在他心里竖起了一道门,他仿佛能伸手触摸到开门的钥匙,但眼前似乎又有一层迷雾阻隔了他的视线,让他一时难以辨别开门的具体位置。
饶是以沈默的天资悟性,仓促之间也难以领会其中奥义,只得叹息一声,拱手道:“敢问先生,到底何为刀意?”
任平生略一沉吟,随即抬头缓缓道:“意者,自然本源,不着于相,不拘于形,外显神采,内达精神,所以世间万物皆有其意,武道亦不例外。说深一些,便是无论兵器拳脚,练武者只要能修到超出武技本身的境界,便能领悟到意的存在。说简单一点,能将武技与自身完全融合,不拘泥招式,不受桎梏局限。所谓心之所起,意之所至,能得意之境界,飞花草木皆可为刃,身体发肤皆可伤人,可谓武道之极意。”
沈默灵光一闪,脱口道:“先生这些话,似乎与方才所说的脱离那个框架圈子有相似之处。”
“然也。”
任平生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世间万物,有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也有返璞归真化繁为简之理,你只有领悟到了武道的本质所在,方能超越自己领悟到‘意’的真正含义。而那便是‘道’的境界。”
沈默闻言,又不自主的陷入沉思。任平生今日所言让他对武道的认知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原因是元武宗从小对他的两个徒弟灌输的理念是如何在这个险恶的江湖上生存下去,所以他教沈默和萧易各种手段都是应付各种困境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武功,讲求的更是一击必杀的生死搏杀之技,根本没有让两个徒弟去追求攀升更高的武道境界。在元武宗的理念里,任何手段包括武功都只是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的方式而已,谁能在充满险恶的江湖中活得更久,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然而任平生今日所言,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武学观念,那是一种超出武技胜负和生死搏杀的超然境界,也是一种近乎于“道”的浑然大成之理。这两种理念一经冲突,便让沈默对二十多年的修武之道产生了巨大的疑惑和迷茫。
任平生看他神色,便心知沈默此刻内心已经生出了迷障,不由眉头微微一皱,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他说缓缓道:“我从你的刀法路数大概可以猜出,你的所有武功都讲求攻敌之必杀,所以你的刀法虽属上乘,但招式却未免杀气过重,对于一个有机会突破更高境界的武者来说,杀气太盛的武功终究只是杀人技,如果人本身也是满心杀意,那他永远也达不到‘道’的境界。”
他忽然语气微沉,看着沈默的目光也略显锐利,接道:“虽说武技本质原本就是为了更有效的去击杀对手,但武学中的道并非就是搏杀和夺人性命,它还有更玄妙深奥的意义存在。就比如在你已知的武道七个境界中,超凡境之后,如果想要达到更高的那一步,便已经不是自身功体和武功修为的提升那么简单,而是要去得到大道机缘的加持,方能领悟造化之功。但何为大道机缘,却不能简单几言就能概括,但到了那种境界,圣魔之分只在一线之间,所谓身清气正者得之圣,性邪杀心者必入魔。所以武道之中,也有因果之缘。”说完后,目光灼灼的射在沈默脸上。
沈默心中念头飞转,沉吟良久后忽然抬头说道:“世间万物万法,最终都讲返璞归真,武学之道以人为本,它的最终本质也应该是在于人之本体。先生说的道理,应该也是说随着武道境界的提升,个人的本质也会跟着改变,人与武功相辅相成,武功境界越高,受个人心性的影响越大,因此个人的气运也会大大不同。所以武道境界越高,就越是考验人之本性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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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再次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你能有此觉悟,足见慧根。但我却有些疑惑,元武宗一代奇才,又如何不知我所说的道理?可除了无相驭虚,他为什么却只传你那种只精于搏杀之道的武功呢?”
鬼隐一脉曾于百年前威震江湖,势力遍布庙堂江湖,也曾在江湖上引起无数腥风血雨,是故江湖中人对鬼隐门视为异端,十分忌惮仇恨。而元武宗更在身为鬼隐宗主之时发生了宗门内斗,导致鬼隐几乎覆灭的大祸,因而也树立了梅饮寒这个极为厉害的生平宿敌。后来元武宗虽收萧易与沈默两人为徒,但却不希望他们的鬼隐门徒身份被世人知晓,以免引来无端之祸。而他收下两人为徒的原因,也仅仅是不希望鬼隐一脉的香火在他手上断绝而已。
沈默本想将其中原因说出,可转念一想,任平生虽胸襟坦荡,但自己与他终究并非深知,所谓人心隔肚皮,多年的江湖经验让沈默时常都保持着警惕之心,所以他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默略一迟疑,然后摇头叹道:“师父虽收在下入了鬼隐门墙,但他老人家却不愿在下沾染江湖是非。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又岂有不沾是非之理?所以于武功一道他老人家只教在下如何自保活命的本事。”
任平生略一诧异,随即恢复正常,说道:“人在江湖,最有用的自保方法就是杀死敌人,这一点元武宗看得倒是十分透彻,也难怪你的武功那般充满杀意了。”他忽然又长声一叹,“但只以杀戮为主的武功,无论练到何种高明地步,终究也落了下乘,只属小道而已,只可惜了你这一身的慧根天赋了。”言中不无惋惜之意。
沈默心头一颤,不自主握紧了七杀刀,神情顿时恍惚迷茫。
“但元武宗既然那样教你,想来也自有他的道理。而人各有志,各有各的路要走,以你如今的修为,就算不想开辟全新的武道境界,能时刻谨慎小心,在江湖上安身立命也绰绰有余。”任平生淡然说道:“况且你如今的武功早已成形,且火候不差,就算你想要有更大的突破,若无彻底的领悟,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至于我今日所言到底有没有用,那也并不重要,方才我已经说过,你自己的武功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别人无从知晓。”
沈默拱手道:“先生所言在下一时虽尚未完全明白,但也算有醍醐灌顶之效,在下感激不尽。”
任平生忽然神色一凝,摇头道:“你我今日所谈,你也不必想得太多,权当闲聊也可。你如今一身修为难得,切不可因为我的话而自生迷障而误了自己的心境。”
“是。”沈默微微皱眉,然后点头道:“在下明白先生的意思。”
轻轻点了点头后,任平生淡淡一笑,忽然挥袖道:“道理说得再多只是言传,若无身教,那也只是一大堆话罢了。方才我说你刀法中有破绽,难得今日我有兴趣,你可想验证一下吗?”
沈默闻言,顿时难掩兴奋之色,连忙拱手施礼道:“在下求之不得。”
“也罢。”任平生点头道:“你的拔刀术虽厉害,但在我看来却蓄势太久,而且刀势一出,速度虽极快且招式连绵不绝,可也同样会耗损你的真元,我只需不让你拔刀,你的所有后招皆无用武之地。”
沈默听得眉头一皱,他虽未有所表露,但心中却隐隐不服。
任平生又是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道:“我知道你颇有不服,因为你尚未遇到一个能让你无法拔刀的高手,所以你才直到现在也未能察觉出自己刀法中的破绽……”
他话音一顿,又看了一眼七杀刀,接道:“现在你就不妨试一试,看看我说的破绽到底是否存在。”忽见沈默现出踌躇神色,知道他顾虑的是两人之间功力的差距,于是淡然说道:“你尽管向我拔刀,我绝不会用出全力。”
沈默略一沉吟,随即正色道:“如此,在下就请先生赐教了。”
任平生依旧神情平淡,微微一抬手,笑道:“你也别藏着掖着,用出你的全力。”
沈默点头,随即再不说话。他略微后退一步,双目紧盯着任平生,身形弓步踏出的同时,体内雄浑的真元功力瞬间极速运转,只不过片刻之间,他整个人已经进入到一种极致的紧绷状态。
七杀刀从左腰后露出刀柄,沈默右掌按刀,眼中精光流转内敛,身形越压越低,浑身磅礴真元汇聚,一时间人、刀、精气神合为一体,整个人仿佛已经化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刀。
心知眼前之人修为何等超绝,所以沈默毫不保留,一是为了要验证对方所言的真假,二是也想试试自己与对方这种举世无双的人物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但站在沈默身前不过丈许远的任平生,他脸带淡笑,双脚不丁不八的站在那,一手虚抬,一手负背,浑身上下毫无半点紧绷之感,却是一种再随意不过的姿态了。
在沈默眼里,此刻的任平生既是全身都是破绽,又仿佛又毫无破绽。他就那么随意的站着,明明浑身毫无任何气机流转迹象,却偏偏让人感觉他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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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心头一沉,随即浑身磅礴的气机蓦然内敛,他肩头微动之际,右掌猛然一握,握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触感,那正是七杀刀的刀柄。
他已准备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