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郊游时,那一朵迎风微笑的杏花?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夕阳已经沉的快要看不见,天边余了一抹残红,水波摇摇地漾着,台上伊人已经芳踪渺渺。一片寂静。
“苏雪的琴道,已经要合天道了……”
张甫这才发现身边有人,扭头一看,沈京也流出了鳄鱼泪,正抓着他的袖子要擦。
“去!”张甫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自己先擦了两下,又点头赞同道,“她仅凭琴道,恐怕亦足以史上留名。”
沈京寂寞地自己掏了手绢:“我说老弟,我收回我上午的话,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真的不看好你。我刚才一瞬间觉得她都要羽化成仙了似的。”
“……沈大人,你有手绢为什么还抓属下的袖子?!”
张甫打岔般地说了一句,心里却陡然一凉。沈京不是说的不对,而是太对了。
“砰”地一声,一朵烟花腾起,在夜空中璀璨绽开。大部分人方才醒过神来,有人叫道:“苏大家呢?”但五彩缤纷的烟花接二连三,很快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再度热闹欢腾起来。
很快,天边残红也已经消失,天色彻底沉了下来,盛典已经结束。最后一颗烟花在夜空中谢幕时,张甫鬼使神差地向后面一驾马车看去。
那驾青幔小车上,苏雪也正掀了车帘向外看。焰火映得她的面庞晶莹如玉,眼睛清澈,亮得如同灿灿星辰。
可能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苏雪转头看看,对他微笑。眼中古井无波,像一颗琉璃琴心,光华晶莹,却冰冷透彻。
张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沈京瞧着,叹了口气,背手走开了。
三尾声
万历八年冬。
《大宪章》已经颁布五年。在大家好不容易逐渐适应了公民,自由,权利,议院之类的新词汇之后,忽然又有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大宪章”“议院”的始作俑者沈默被一贬到底,只余虚职,张居正升任首辅,解散议院,废《大宪章》,重新为万历皇帝正位!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下大震。
万般纷扰之中,一行人在风雪之中离开京城,向着苏州方向迤逦而去。
“爹爹,爹爹,前面有人!”
一位美貌少妇薄怒道:“宝儿,说你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掀车帘,伤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名唤宝儿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容貌活脱脱与那少妇一模一样,一望即知定是母女。闻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转,扮了个鬼脸,依偎回母亲身边,脚却不经意地踢了踢对面坐着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一直做聚精会神看书状,终于抬起头来,白面略须,气度温润,此时却只能苦笑道:“宝儿还没来过苏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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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妇瞪他一眼:“惯完儿子惯女儿!”
那中年和少女都呵呵笑了,美妇绷不住,也笑了。笑完,那少女大概也是有些疲累,便伏在美妇膝上,沉沉睡去。美妇这才有些忧虑地道:“你……不要紧?我爹爹自然是欢迎我们去住的,只是京城……”
中年摇摇头,轻松道:“改革都很难,我也没有想过能一蹴而就,正好让那些牛鬼蛇神都蹦出来看看……我们也透口气,在家乡给宝儿办及笄礼,顺便看看汇联号怎么样了。”
原来,这中年正是大明前首辅,前议院议长,沈默沈拙言。身边的自不必问,大明一品命妇殷若菡。
若菡点点头,也不再提起此中一节。
他们这次正是要借机告假,回沈默心心念念的东南去看看。沈默的三个儿子已经先走一步,去苏州打点收拾,柔娘不放心,坚持一同前去。因此,这辆马车中只余夫妻幼女,三人也是其乐融融。
眼看快到苏州城。天空又开始静静飘雪。
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很少会夹杂着凛冽的风,只是大片飘落,寂静中别有一番风情。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渐渐地,越来越清晰,显然马车离弹琴人越来越近了。宝儿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道:“谁在弹琴?”然后看看父亲微笑的脸和母亲难得有些赌气的神情,迷糊道:“这是怎么了?”
琴声激昂高妙,却毫无缱绻温柔之意。
沈默侧耳倾听,却把若菡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自己手中。若菡象征性地挣了一下,没有抽动,也不再说话,那类似于赌气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像沈默一样,认真倾听起了琴声。
雪落纷纷,马车吱呀。
有人遥遥唱歌。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歌声铿锵,穿云裂石。
宝儿眨眨眼睛:“这是谁啊,唱得可真好听。这好像是在劝爹爹不要丧气呢。”
沈默一笑,若菡反手在他手上掐了一下:“红颜知己,不错啊,沈默沈阁老。”
沈默摸摸鼻子,又把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前几年沈京来信说她快以琴入道了,你还不信,现在看来如何?”
若菡喟叹一声:“真是……令人佩服。”
宝儿左瞧瞧,右瞧瞧,乖巧地没再发问。
沈默握着若菡的手:“若菡,前事俱已随风。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路……”
若菡的耳根渐渐泛了红晕上来。
“若菡,上穷碧落下黄泉,沈默有你,足矣。”
琴声渐去不闻。
两年间,关于立宪还是君主的议论甚嚣尘上。两年后,张居正病危。沈默星夜回京,一举翻盘,重开议院,重启宪章,至此,君主立宪制在大明尘埃落定。沈默官居一品,兼任议长,再也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权威。
次年春日,午后阳光暖意融融。沈默在书房,躺在逍遥椅上阅读着江南来信。若菡端了莲子羹进来,笑道:“歇会儿吧。”
沈默随手把信放在一边,接过莲子羹,满足叹道:“还是娘子手艺最好。”
若菡笑嗔:“快喝你的,话还不少。”说着忽然一眼扫到那封信里,有个尘封许久的名字。她有些讶异,好奇地定睛一看,写的是:“苏雪大家受欧罗巴五国联手邀请数次,已决定前往欧罗巴一展琴艺,日前已出海……”
她微笑一下,看着沈默满足喝羹的表情,心中涟漪不起,安详宁定。
莺飞蝶舞,正是一片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