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农为本务
崔铎听到长青这番话,不由得心潮浮动。
他出身博陵崔氏,坚守祖宗之地,向来以秉承儒学、诗书传家为重。对自己的期望也是在朝则辅弼君王、匡正过失,在野则绍修家业、关爱乡邻。
崔铎律己甚严,绝不会仗着名门世家出身,便全然忘却修养功夫。那种只知聚敛财帛、放纵性情的作为,只有乍富乍贵、家教浅薄之辈会做。
因此,在崔铎眼中看来,内侍省这班鹰犬爪牙,不过就是一群忽然把持巨大权柄的奸宄之徒,小人一时得志,妄兴牢狱、累作祸患,为保权位,往往无所不用其极。
当崔铎得知内侍省登门造访时,心中其实存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打算,如果他们真要捉拿自己,那逆党余孽的罪名也照样能攀得上。
如果内侍省要借此机会勒索自己,那实在没必要搞这么一出,崔铎不相信这群人真会关心百姓受灾、饥不得食。
“你等可知,本地乡人除了每年租庸调、户税钱、特产资课以外,秋收之后还要缴纳米粟,充实州县义仓?”
崔铎思量偌久,神色凝重地环顾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放在长青身上:“义仓地税乃前朝旧制,本朝沿袭近百年,仓粟岁岁皆征。按说地方上一旦发生水旱凶灾,所在州县便该开放义仓,赈给百姓,为何还要另行借调?”
长青一时默然,崔铎望向张县令:“老夫记得,自陆相主政以来,义仓课税从按户别高低改为按田亩多寡。当时州县征敛所得大为增加,处处皆称仓廪丰足,东都粮价甚至低至七八文一斗,百官颂赞此乃古今未有之盛世。可为什么,不过数年岁月,本县便仓廪空虚、难以赈给?”
面对这番质问,张县令冷汗直冒,州县义仓虽然不归他管,但其中粮食去处,他大体可知,无非是被州刺史们用来跟大商人做生意,作为本金计折。而且为了方便调度,几乎都送往运河附近的大仓囤积起来。
张县令这个层次的小官,根本没资格染指那等生意,他无非是在转运本县粮食这事上掩盖消息,从而捞到一些微薄油水,他出行办差连匹马都买不起啊!
崔铎继续说:“老夫不是有意诉苦,若说存粮,我博陵崔氏久识稼穑,绝非那等不知务本的浮华之辈,号召乡邻也能拿出足以度过灾年的粮食。但我等家业再厚,也经受不住如此经年剥削。”
“那不知崔侍郎如何才肯出借粮食?”长青问道。
“既然是借,那便有借有还。”崔铎明言道:“赈给灾民本是官府之责,我不追问义仓为何空虚,但今番借调,便算是我等预先缴纳赋税。按照缴纳多少,理应减免往后赋税。”
此言一出,张县令脸色骤变,赶紧说:“崔侍郎,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啊!下官若不能按时按量缴纳赋税,这位置可就保不住了!”
“你做不了主,但是有人可以。”崔铎冷冷一句,虽然没有明确示意,但众人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阿芙。
“别看我,我也做不了主。”阿芙露出一副无辜表情,十足弱女子模样:“勘验灾情、量事赈给,那是宣抚使的职责,能否减免赋税,那也是宣抚使核算明确后向朝廷上奏。这些事情不归我们内侍省管。”
“那你们大可去找能做主的人。”崔铎言道。
张县令收声不语,宣抚使如今身在何处他都不知道,甚至未必会来安平县。而且从过往事例来看,宣抚使除了负责赈济灾民,也会巡视州县,调查地方长官赈灾是否得力。
几位内侍省的大爷已经够难伺候了,再来一位宣抚使,搞不好就要给张县令扣上一个赈灾不力的罪名,若是朝中为官的崔氏族人再旁敲侧击一下,张县令估计就是罢官、问罪、流放,然后死在去往岭南烟瘴恶土的路上,成为官道旁一具无名尸骨,用来喂饱豺狼野兽的肚子。
想到这些情形,张县令就暗自战栗,他可不想触霉头,谁爱挺身而出谁去!
“此事……我亲自去跟陈宣抚说明,将安平县列入减免租赋的州县之一。”长青咬了咬牙,主动说道。
崔铎抬眼望向长青,略带疑惑:“朝廷派出的宣抚使,岂会随意听从一名道人的安排?”
“陈宣抚是……是家父门生。”长青心中只觉羞愧难当,不敢直面崔铎目光,拱手道:“晚辈姓陆,方才不曾明言,还请崔侍郎见谅。”
长青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向外显露自己乃陆相之子,没想到要办成事情,还是无法摆脱这个身份。
任凭崔铎修养功夫再佳,这回脸上还是难以掩饰震惊之色,但转眼收敛如常:“不曾想,陆相之子竟有此担当,是老夫拘泥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