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互报假名。
——
12月18日小雪
‘考核目标确定了。十万金币。’
‘价值相当于罗斯柴尔德的整栋‘威尼斯’豪宅,包括其中的藏品。’
‘是告别的时候了。’
神父在日记本上写。
过了许久许久,神父沉默地捧着日记本,没再动一个字。
他抬起头,教堂楼上那个柔弱、纤细的娇小身影也在看着他。
她拉下兜帽,看不清表情。
——
“威尼斯”是罗斯柴尔德为他们的水上豪宅起的名字。
是水之都的意思,他们自称它是整个布姆赞南境最浪漫的地方。
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岛——有桥梁与外界相连,欢迎各界贵族来宅邸参观膜拜。
有客人时,整座岛灯火通明,肉满酒足,没客人时,便闲置。
偶尔有自认为身手了得的游荡者被丢进池子里喂鳄鱼,他们通常成功得手,但在销赃的环节逃不过追捕。
威尼斯的安保靠的不是巡逻的守卫,而是罗斯柴尔德家的名气,和锱铢必报的家训。
她曾经想,只有走投无路的光脚蠢蛋才会打罗斯柴尔德家的主意。扒窃和入室盗窃的罪名可完全不同。后者重到可以上绞刑架。
晃神间,阳台的锁已经被她撬开。
雪已经停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受了死亡的刺激?
还是因为受罚的贾斯珀钱袋里只有投石索和特制弹丸,没几个钱?
还是因为贾德说罗斯柴尔德家有大机遇,仓库里有许多钱财?
又或者是揍了贾斯珀,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再或者是,久违的大展身手让她过于膨胀?
她想,也许我终于是疯了,终于不懂把握分寸了。
她伏在门上听了许久,确定没人在附近,才摘下鞋子,轻轻推门进去。
硕大的皮草铺满了整个地面,触感像鹿皮,也许是细细缝制,眼睛看去没有一点拼接痕迹。房间中间摆着一只巨大的鳄鱼,如此栩栩如生,让人感觉到它的野性犹存。
周围墙上还挂着许许多多的标本头——枭熊、狮子、蝎尾狮……动物的,怪物的,各式各样——这是展示厅,几十平的房间摆满了罗斯柴尔德家财力与勇武的象征。
小山雀开的那扇门连接着阳台,可以从那眺望这水上豪宅的风景。
城里大大小小的贵族人家都被受邀来参观过。他们举办宴会,高举或红火白的酒杯,烂醉如泥,然后将客人们带到这里,接受他们的吹捧,再然后各自找些房间,留下不明液体,最后只余长夜的寂静。
没有龙啊。
小山雀想。贾斯珀常常跟小弟们吹嘘他的祖父多么英勇地斩下一头龙的头颅——一会是黑龙,一会又是红龙,就好像他祖父杀了不知道多少只龙一样。
但要是真杀过,肯定会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可惜最显眼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只夺心魔的章鱼头。
像贾斯珀那样的阔少,也会爱慕虚荣,也会贪图别人的夸赞。
虚荣卖不来钱……她需要的是金币。
……这里不是目的地。展厅的东西都太过显眼,没法脱手。
是布鞋……或其他质地轻盈的鞋子——不是沉重的金属靴子,那来者更可能是罗斯柴尔德的管家而不是守卫。
她掀开地上的鳄鱼皮,躺进去……为了去除死鳄鱼皮的腥臭味,也为了让它看起来是匍匐的凶物而不是一层干瘪的死物,他们造了一层伪胶壳,还填了一些香辛料——挤一挤,刚好可以让小山雀躺得进。
“怎么了?”
门外有人问。没有什么脚步声,也是轻便的鞋子。
“怪了,我确实听到了些声音。”
更近些,就在屋子里,或许就在她不远处,有个更近的声音。
“……啊哈……希望你不是看上了这些东西……我们可带不走,你要是卖了,会暴露我们的身份。”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漏了活口。”
轻轻的关门声过后,那两个脚步声走远。
小主,
……不是罗斯柴尔德家的人。
小山雀捂住自己口鼻,等到声音彻底远去,才敢出来。
威尼斯的夜似乎别样的安静。她没来过,还以为这是常态。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什么东西都没有少——倒是多了些东西,棕黄的鹿皮地毯,门口方向,有几滴血迹。
应该是血迹——小山雀满身香辛料,闻不太出来。
“不对!有奇怪的味道!就是那个房间,一定有人!”
伴随着一声轻喊,门外的两个脚步声快速逼近,靠近走廊的玻璃映上火光——
她大步打开阳台的门,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水上宅邸、
阳台朝水、
鳄鱼、
火把、
冰水、
长喙面具、
小山雀空中回过身,
展示厅里站着两个头戴长喙面具的黑衣人,愕然地盯着从三层楼高的阳台往下跳的小山雀……
她拉开投石索——向其中一人射去。
我会被鳄鱼吃掉吗?
她没听到惨叫声,水流灌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挤进她的肺——整个世界变得柔软、冰冷、又黑暗——
——
“伸手。”
神父朝她说。
她乖乖将手伸了出来。
“另一只也伸来。”
神父又说。
她也听话地伸出左手。
教堂后室响起响亮又频繁的责罚声。
每一次声音响起,站在门外的修女都不由得身子一缩。
小山雀昨晚深夜才从外边回来,一脸疲惫,浑身湿透,身上还有些香料的味道。
昨晚是修女给她开的门——这孩子的行为完全不值得提倡……从神职人员的角度来说,期望神罚会降临在她头上也不为过——但唯独,唯独教堂的人没资格这么想。
她本性不坏,
也是因为她,那些小些的孩子们才能在清淡的稀白粥外吃上几口面包糠。她自己却只是捧着小碗白粥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
每次体罚,修女都想去求情——但神父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了,仁慈的神父唯独永远不愿宽恕她的罪行——但修女知道个中缘由。
神父总是只问她的情况,比其他所有孩子加起来的都要多。
但这次体罚的时间比以往要久得多——修女双手紧握太阳圣徽,手心和额头全是汗。
“神父、神父。”修女还是敲响了门。
没有回应,也没有再响起声音。
修女有些发抖地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胸口不断起伏的神父,手上的手杖有些开裂,甚至沾了些血,脸上的表情几近崩溃。
修女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她甚至忘了编敲门的缘由。
即使是那次布施回来,有个饿疯了的矮人盗贼一刀插在神父的胸口——刀刃离他的心脏就只有几厘米——那个时候神父的表情也还是柔和的、从容的。
他从不绝望,永远万能。
这样的男人居然会露出这种表情。
神父没有留下一句话,手紧紧握着手杖,双眼失焦地离开教堂。
修女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好一会后,才听见地上的小山雀轻哼了几声,蜷缩在地上的娇小身子坐起——但她看见了修女,刚刚口中的轻哼顿时消失。
她的两只手都流着鲜血,不停颤抖。
太阳之神。修女惊呼,神父这次没有给她治疗就走了——修女还不会治疗神术——这样可怕的伤势,也许骨头都断了……我该如何是好?
但那女孩垂下眼帘,她微微抬起手,想拉上兜帽——但只稍微抬了些,就止住。
修女明白过来,想替她拉上……但她轻巧地躲过了。
小山雀微微弯腰,轻盈一跳,兜帽便罩在她的头上。她将手藏进斗篷下,低着头,用身子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
“乔翰神父。”
修女找到了神父。他坐在教堂后门,痴痴坐着。那里是遇见小山雀的地方。岁月更替,当时完好的石砖已经有了些微小的裂痕,但他仍然记得那小小的摇篮放在哪里。
神父开了口:
“她说,‘我不怪您,您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打算走前教好我’。”
修女注意到他的手杖丢了很远,已经断了两截。那根从冒险时代就跟了他的手杖,那根其他孩子摸一摸都会被他呵斥的手杖,如今被他亲手折断。
“您要走了么?”修女问,却不觉得意外。这段时间——那位基利安大人到访之后的这段时间,神父有些不同了,他开始变得啰嗦,教本放在哪里这种事情都要说个三遍才安心。
“我不想走。”
神父说着,额头抵在交叉的双手上,表情开始变得难以控制,
“他不会善待孩子们……他说太阳之神自会为他们寻得容身之处。”
修女明白。任何神父都不会做这些事。即使是遇见小山雀前的神父,也不会收养孩子们。许多来教堂门前请求收养孩子的贫穷父母,都曾被神父用同样的话语打发过。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从小山雀开始,一点一点变得不同了。
小主,
“您今天怎么了,”修女问,“她做了什么,让您这么生气?”
“她没有做任何事。”
神父连连摇头,久久摇头,“我知道的,她什么也没做,至少,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罗斯柴尔德家的水上豪宅,‘威尼斯’,昨晚被人血洗了。宅邸上下二十三人,无一活口——罗斯柴尔德家请求我帮忙找找凶手。信刚刚送到了我的手里。”
他说。
“……您怀疑她?这不可能,她没那么大力气——她的匕首基本只用来吓唬人——”
修女下意识为她辩解。
“不!我永远不会怀疑她!”
神父失声大喊,又很快平静下来,“我永远不会怀疑我的……但她当时很可能就在现场。那封信里写了,鳄鱼身下可能藏过人——他们怀疑是个半身人或侏儒。鳄鱼里塞满了八角粉。”
修女陷入沉默。八角粉——东方的香料,这里可不多。路上虽然时常能见到,却总是运往港口,只有罗斯柴尔德家钟爱这种香料。
小山雀昨晚浑身都是这种味道。
“我不明白,为何您知道,却还这样责备她?”
“……我……”
“……我只是怕了。我怕了。那些持刀的歹徒就在她身边——她藏了,也许就在她几步之外。这座城的情况变得很不对劲,许早前就有预兆——而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改变她,没有办法拯救她。”
“我错了吗?”
神父表情终于崩溃,“我就要不在她身边……而我什么也无法留给她……我走了之后,她要靠什么营生?我教她的东西,能让她填饱肚子吗?这段时间,有让她感到快乐吗?她能像其他女孩一样——骑着白马,身着亮白盔甲的骑士——她能找到这样的夫婿吗?”
“没有我,她能幸福吗?”
从不屈服的伟岸男人哭了起来,“……我什么也不会知道了。我为她准备的名字,准备在成年的时候亲口说出来的名字……我再也不会说出口……”
教堂里的孩子们为圣诞排练着赞歌。
小山雀在教堂屋顶能清晰地听到,赞歌、神父的独白、街上奔跑的脚步声。
她下定了决心。
——
“要想藏匿好自己,你得先和小小鸟、吐信蛇、还有蜘蛛打点好。”
小山雀找到贾德。
贾德被贾斯珀抽打的那一天,她对她说,她有一个盈利十万金币的计划。
小山雀不相信她。天上掉钱的好事一定不会跟初次见面的人说。
更何况这个斑猫人在那次对话过程中,曾六次试图偷走她的钱袋。
“……你没赴约。我还以为你不干。”
“选择是一种奢侈。”
“我喜欢这句话……但是很遗憾,计划砸了。”贾德说,“我查到的入口是假的——而且前几天的事让罗斯柴尔德家的戒备上了一个档次。”
“……如果你缺少一个计划的话,我可以试试。但我不是一个出色的计划者。”小山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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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文迪许家的会议上安静得落针可闻。那些平日里头扬到天上去的饭桶此时头低到桌上。
“饭桶!饭桶!”
主座上的咆哮响彻整栋宅邸,
“罗斯柴尔德的血盆子就这么扣在我们脸上!我们竟然甚至找不到一点脱罪的证据???任他们光明正大杀死我们家的人还不够——还要任他们把独角鹿家徽踩在地上???去听听街上的传闻!他妈的一点都不堪入耳!”
“大人,罗斯柴尔德家并没有指控我们——”
“放他妈的屁!笔锋不指强者——难道街上的妓女和流浪汉们吃得太饱,敢腹诽卡文迪许家?那更是莫大的侮辱!”
卡文迪许家并不是本土势力——独角鹿的本家在哈萨尔,隔了大半个国土。但暮光港口的贸易业油水还不错……早知道事态会变成这样,就不该自告奋勇来这鬼地方……
“大人,有个小贼自称知道一些内幕,我将她带来了。”
正后悔着,对方却说。
“带上来。”
无非是一些蠢货——编了些幻想故事,想趁机赚些金子……
正想着,他的视线被来者夺走。
是一个精灵——他听说过她,但是见面还是第一次。
“说吧。”佩徽骑士失了兴趣。
“那一日,我在‘威尼斯’里。”
精灵的一句话夺走了他的注意力,“展示厅里有个鳄鱼假形,展示厅正门地毯上有四滴血,那一日,他们带着火把来,我看见了其中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