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是谁杀死了小绵羊(感谢打赏)

几个月后,在下一个死气沉沉的晚宴上,他听到了抹布的死讯。

父亲怕他不知道抹布的真名,两个名字都说了两遍。

小绵羊的喉头发紧,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吃不下饭,家里的大厨们手艺精湛,但精湛的厨艺治不了耳鸣——听了死讯,他的脑袋就一直在嗡嗡作响。

“为什么?”他只能挤出一个词。

见他停下刀叉,父亲给他递来手帕,他看着这方方正正的手帕,想不起来该如何使用它。

“龙祸。他们一家人南下的时候,被龙袭击了。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只剩下烧干净了的残骸。”

“龙不总是恶的。”

“他死了。”

“哪一头?”

“南方那头,自称扎卡里的。”

说着,父亲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他以前从未被允许喝酒,更不要说这种烈酒。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

“他死了。”父亲只是说。

“多吃些,长得快。”母亲劝他。

但他脑海里是一片火海,他向盘子里的牛排看了一眼,像是脑中火海烤出来的肉块,这让他胃部一阵痉挛,当堂吐了出来。

他的老奶妈,父亲,母亲,全都皱起眉头来。

他吐得太厉害,吐完的时候,眼眶里全是泪,他很清楚,这不是哭出来的眼泪。

“我吃不下,别来送餐。”小绵羊狼狈地擦擦,丢下一句话,快步逃回房间,他听到背后传来的话:

“听屠龙勇士的。”父亲的声音响起。

——

《龙的历史》有精装版,整个布姆赞也不过寥寥几本,在他的卧室里就有其中之一。

书中插画是微微隆起的浮雕,他的小手向摸去,能感受到龙粗糙的鳞片,向龙炎摸去,能隐约感受到火焰的温度,向地上的人们摸去,能感受到冰凉的,寂静的死亡温度。

小绵羊放下书的时候,已经完全动不了。

像油尽灯枯的老头一般……他忽然想起来,他一直没有吃东西。

他好像在赌气?

他想起来,却又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呢?

如此茫然着,他打开门,门外跪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女,她们不敢打扰他,又不敢什么都不做,只能长长在他门前跪着,以免老爷生气。

“我饿了……拿些吃的来。”

他喉里发出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这个声音生涩发紧,充血又生疼,哪还像个被戏谑为小姑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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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从们乱作一团,去找吃的、去找老爷……老奶妈飞快跑来,摸了摸他的喉咙,又叫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惊喜地尖叫着跑开。

“老爷!老爷!少爷变声啦!”

——

“现在可没人敢叫你小姑娘啦。”布莱顿朝他打趣道。

“也没人敢叫你外姓人啦。”他笑着,笑声压在喉咙里。

听说布莱顿赢得了全国比试的时候,小绵羊难得地笑开了花,吵闹着要来看看——这次全然没有半点阻挠的声音。整个卡文迪许家,如今只有听命声。

他早知道布莱顿很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全国比试可是高手云集,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大家族有好几个甚至都没有名额……他觉得布莱顿应该能拿个前四——好哇!他倒是拿了个第一!!!

小绵羊真想像上次那样,用力给布莱顿一个大大的拥抱——

但今非昔比了。

他如今也穿上了厚厚的,漆黑的铠甲,他骑着马从黄色的哈萨尔矿城的街道走过,所有黄色的人的目光都锁定了这套威风凛凛的盔甲。

两个全身甲胄的人的拥抱未免有些不方便。

“这身盔甲好生威风。”

布莱顿摸着他头上的龙角盔,啧啧称奇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这盔甲不是为我准备的。”小绵羊一说完,他俩便大笑起来。

打造一套盔甲可不是几个月就能完成的,他早在训练场里听他人聊过,卡文迪许家早就计划着打造一身黑铠——尺寸和外形设计都偏向了他的那位“龙屠者”大堂哥。那时他们还从未想象过,屠龙勇士居然不是那一位。

倒是他这个不思进取的小绵羊。

他的目光飘回那一日,从他手中生长出光树,万千人向他欢呼。

小绵羊忽然心有所感,抬起手来,过了几秒,一只羽毛洁净的白鸽,衔着一根树枝,以他手指作杈,停在他举起的手上。

“真了不得……现在我有时都会泛起向你跪下来的冲动。”

“你可别向我跪下来。要怎么让那些人起身,可已经让我很头疼了……有的人我得表现得和善些,有些人得让我给他们传几句话……布莱顿好哥哥要是朝我跪下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哈哈笑着,驱马加速,身后想拿掉鸽子的侍从也慌忙加速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全国比试的会场,王国护卫和独角鹿家守卫面面相觑,末了,只能看了一眼那领头的龙角盔骑士,相互摇头叹气。

“来吧!布莱顿哥哥!国王忙于朝政,授勋一拖再拖,想必你的身手已经生锈了吧?要不要我指点你一二?”

小绵羊翻身下马,落到比武台上,那灵活的身姿看傻了一众围观者。

“区区十一岁小绵羊也敢挑战当届冠军?”布莱顿畅声大笑,一步一步登阶上台,两人拔剑,笑着冲锋。

——

“我还以为能赢。”

小绵羊躺在台上,动弹不得。

“你还……早得很呐……哈哈……哈……”

布莱顿笑了两声,也在他身边躺下。已经有守卫把他胡闹的事传到父亲那里——也许还有国王那里。

父亲一定会呵斥他,不顾屠龙勇士的形象……本来他应当在隆重的欢迎会上,由他父亲像吟游诗人般的说着诗词,在庄严的氛围下,同国王见面。

现在见面也许会提前了。

但他现在不想去想那么多。不想去想那么复杂。

他朝夜空伸出手,心中一动,手指微微挥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不可思议。”布莱顿赞声说。

“流星?”他问。

“你。”布莱顿说。

他有些不明白,但大致明白。

以变声为开端,短短一年间,他人看他的目光从怀疑、不解、嫉妒,逐渐变成了恐惧、敬佩……

他身上的铠甲变得越来越轻,手中的剑也变得越来越轻,以前总不理解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是如何穿着这些厚重的铠甲,轻盈地舞着剑。

现在他倒是不明白,为何一年前的自己做不到。

约束躯壳的绳索一旦解除,那些剑术倒是自己从脑子传到了手上。

教头瞪大了眼睛,大堂哥二堂姐惊愕莫名……但他只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布莱顿。

父亲迫不及待地给他套上这套不合身的铠甲,禀报了国王,获得申请……如今身处此地。

“你是我们的希望。”布莱顿看着他说。

“我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但布莱顿待他如平常,这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王城的夜,空气比哈萨尔矿城的清新太多太多。

“你有一天会听取神谕。万千年来,屠龙勇士大多都听到了神谕。遵循你愿意追随的声音,祂的力量会引导你荡平诸邪……”布莱顿柔声说。

“我已经听到了,我拒绝了。”小绵羊说。

布莱顿先是瞪大了眼,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直至眼泪都笑了出来:“你?拒绝了?哈哈哈哈哈哈!小小绵羊什么时候有这等气魄了!!!我真为你骄傲!快和我说说,为什么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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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该宣誓什么,誓言会给予力量……我想做的事很多……”

“我知道!我当时也纠结了许久!哈哈哈!很多人都有这种烦恼,但是拒绝?哈哈哈哈!”

小绵羊微微愠恼起来,用拳攮他——

实在是有好久没生过气了,在哈萨尔矿城,他只能看见躬着的身子,避开的视线,顺从的口吻……

小绵羊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两人打闹起来,全然不像两个骑士。

“乔纳森!”

一声愤怒的吼声喝止了他。

他迅速坐起,单膝跪地——父亲来了,在他身边的是当今布姆赞的国王,亚历山大十三世。

恶寒——

有些大不敬的,在他看见国王那双淡金色的瞳孔的瞬间,传遍他全身的感觉,只能用“恶寒”两个字来形容。

“……这是犬子。”父亲尴尬的表情难以掩饰,他对国王深深弯下腰去,开始了他长篇大论的演说……

布莱顿坐了起来,小绵羊不想迎上国王的目光,只好偷偷向布莱顿看去。

布莱顿浅浅笑着,目光直直锁定国王。

——

一封信被交到了他手里。

印泥已经被拆过,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少见。

如今他的身份是屠龙勇士,他的生命安危抵得过所有护卫的脑袋。

小绵羊理解这个,但他翻过去,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名字,还是惊呼道:“布莱顿哥哥的信!怎么不直接拿给我看!”

说着,他便要迫不及待地开信来看。

但父亲抓住了他的手:“在你看内容前,我必须告诉你……”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封信不是由侍从,而是由父亲交给他,本就让他觉得十分奇怪……此刻这份不安越攀越高。

“布莱顿叛国了。”父亲说,他听不见这几个字。

小绵羊甩开对方的手,展开信:

“亲爱的小绵羊,如果这封信到了你手里,说明我刺杀国王失败了。”

第一行赫然写着这些字。

“忘了我吧,忘了我教给你的那些剑术,你很快便会超越我,很快便会远远凌驾于我。”

“我衷心感到欣慰,即使我失败了,希望仍存于世上。”

“不要调查,什么都不要调查。你还是适合当一只小绵羊。”

“——布莱顿。”

宅邸的空气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揪着自己的衣领,转头向父亲问:“发生了什么?”

“授勋仪式,他将剑架在国外脖子上,杀光了来救驾的所有护卫,直到被增援淹没。”父亲说着,鼻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我早说过,外姓人不可靠,他一定是他国间谍,蓄谋已久……”

“他还活着吗?”

“他的耻辱将钉在王城,游行七天,过后处刑。”

“——写信向国王求情,以我的名义。”

“……你在对我说?”

“是。写信。”

“判决已经下了,即使是国王也不能……”

“写!信!”

“……卡文迪许家不能替一个叛国贼……”

“以!我!的!名!义!”

小绵羊咆哮着。

老卡文迪许像一只被狮子喝退的狼,畏缩了一下,咧着尖牙利嘴,却还是夹着尾巴逃跑。

信由他穿着黑铠,亲手送到国王手上,国王盯着他看了许久,长长叹气,连连摇头——最后同意了他的恳求。

布莱顿被剥夺一切权利——包括通过劳动获得报酬的权利,他要活下来,只能去当冒险家,通过跨国的冒险家工会势力获得报酬,又或者流亡出国,再或者一错再错,当土匪,当强盗。

但他好歹让他活了下来。

他呆呆地向两位好友诉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连声叹气。

“对布莱顿来说,死了也许更轻松。”他的吟游诗人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打架,这一架从深夜打到了天明,天亮的时候,小绵羊的眼睛红红的。

“你不明白,你穿着龙铠,越过卡文迪许,向国王臣服,意味着什么。”那位吟游诗人朋友轻声说着,替他整理衣着。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牙齿咬着下唇。

几个月后,布莱顿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中。

“被谁?”

“扎卡里。”

不久,在全城人的见证下,他立下了誓言。

——

十六岁那年,刚过全国大会报名年限,他便报了名。

他踏上颁奖殿堂的时候,全国上下无一人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