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井平静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它,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搞清楚自己怎么想的。”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陈平安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去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连他们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是李宝瓶,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陈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别说大骊,整个东宝瓶洲,就属齐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给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涨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孩子吗?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当然,齐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来。
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陈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红棉袄小姑娘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齐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齐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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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山崖书院。
显而易见,小姑娘早就把自己当做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陈平安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实在家门外她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在李宝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
然后陈平安牵着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
大约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经带着红棉袄小姑娘走远,兵家圣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少年让阮邛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羡阳,顾粲,宁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阮师傅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蛇胆石,让阮师傅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盈利挣钱,但是少年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户姓陈的人家,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阮师傅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
作为报酬,少年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师傅。
阮邛没有拒绝。
不过阮邛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
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临,少年神色平静,点燃一盏灯火。
少年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节的守岁一般。
灯火摇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坚忍的眼神。
————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
当陈平安“醒来”,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感觉。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对于少年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少年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少年的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
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几乎就要额头碰到陈平安的额头,“陈平安,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
陈平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陈平安对视。
“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单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放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少年身前。
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少年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