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当下已经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黄纸符箓,竹刀竹剑,竟然都不能带!真是上个锤儿的学塾,念个锤儿的书,见个锤儿的夫子先生!
裴钱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开了门,抬起头,直到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开窍,终于明白书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圣贤道理的精髓了。
不过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们讲课的时候,她当然不敢,一旦学塾跑去落魄山告状,裴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儿,到最后师父肯定不会帮自己的,可得闲的时候,总不能亏待自己吧?还不许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钱默不作声,期间走街串巷,见着了一只大白鹅,裴钱还没做什么,那只白鹅就开始乱窜逃难。
裴钱心情终于略好一些,自己马上就要离开江湖了,可还是有些难缠的存在,晓得自己的厉害。
朱敛将裴钱送到了学塾门口,说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钱白眼道:“吵什么吵,我就当个小哑巴好嘞。”
朱敛挥挥手。
裴钱有些不自在,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不然明儿再念书?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紧。她偷偷转过头,结果看到朱敛还站在原地,裴钱就有些懊恼,这个老厨子真是闲得慌,赶紧回落魄山烧菜做饭去啊。
学塾这边有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早早等在那边,面带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轻山主,已经与学塾打过招呼,为此两位出身龙尾溪陈氏的学塾老夫子一盘算,觉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是大公子陈松风亲自回信,让学塾这边以礼相待,既不用如临大敌,也无需故意讨好,规矩不可少,但是一些事情,可以酌情从宽处置。
裴钱其实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个屁大孩子,当年在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上,能够拐骗得几位经验老道的捕头团团转,愣是没敢说一句重话,毕恭毕敬把她送回客栈?
裴钱只是纯粹不喜欢念书而已。
那位年轻夫子介绍了一下裴钱,只说是叫裴钱,来自骑龙巷。
当听到谐音赔钱的“裴钱”这个有趣名字后,课堂内响起不少笑声,年轻夫子皱了皱眉头,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一位老先生立即训斥一番,满堂肃静。
裴钱不在乎,眼角余光迅速一瞥,模样全记清楚了,心想你们别落我手里。
裴钱走到一张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课桌旁边,开始装模作样听课。
裴钱忍了两堂课,昏昏欲睡,实在有些难熬,下课后逮住一个机会,没往学塾正门那边走,蹑手蹑脚往侧门去。
结果看到朱敛坐在路边嗑瓜子。
裴钱挤出笑脸,故意左顾右盼,问道:“朱老厨子,你干嘛呢?”
朱敛嗑着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钱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这里哪来的小老弟。”
裴钱转身就走。
这朱老厨子,阴魂不散哩,么得法子,看来今天不宜翘课。
此后几天,裴钱只要想跑路,就会见到朱敛。
到最后只好认命,学塾那边,裴钱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瞅着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所以她现在的同窗们,也都真实岁数比她小不少。
裴钱开始习惯了学塾的念书生涯,夫子讲课,她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下了课,就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谁都不搭理,一个个傻了吧唧的,骗他们都么得半点成就感。
这天裴钱又开始在课堂上神游万里。
突然转头望去,片刻之后,来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身边有几位管事情的老夫子陪同。
他们一行人没有停留,但是裴钱发现这个家伙,看了自己一眼。
这天黄昏里,裴钱拒绝了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邀请,孤零零一个人背着小竹箱,飞奔回骑龙巷。
结果发现朱敛竟然又从落魄山跑来店铺后院了,不但如此,那个先前在学塾瞅见的公子哥,也在,坐在那边与朱老厨子说着笑呢。
裴钱背着小竹箱鞠躬行礼,“先生好。”
没法子,师父行走江湖,很重礼数,她这个当开山大弟子的,不能让别人误以为自己的师父不会教徒弟。
年轻书生笑道:“你就是裴钱吧,在学塾念书可还习惯?”
裴钱小鸡啄米,眼神真诚,朗声道:“好得很哩,先生们学问大,真应该去书院当君子贤人,同窗们读书用功,以后肯定是一个个进士老爷。”
石柔在柜台那边忍着笑。
朱敛也不揭穿这个见风使舵墙头草的看家本领。
年轻书生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这一记马屁有点大了,让这位龙尾溪陈氏嫡孙不好接话,可孩子说话,总该是真诚的吧?又不能冷落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远道而来的陈松风,只好对她微笑点头。
裴钱再次鞠躬,然后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轻轻关门,开始抄书,这件学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钱最认真用心的。
小主,
抄完书后,裴钱发现那个客人已经走了,朱敛还在院子里边坐着,怀里捧着不少东西。
裴钱手持行山杖,练了一通疯魔剑法,站定后,问道:“找你啥事?”
朱敛说道:“好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咋的,送钱来啦?”
朱敛笑道:“哎呦,你这张嘴巴开过光吧,还真给你说中了。”
裴钱问道:“能分钱不?”
“没你的份。”
朱敛怀捧三只盒子,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摇头道:“是你师父的那个朋友,在婆娑洲求学的刘羡阳,托人给咱们落魄山送来了一封信和三样东西,后者两送一寄放,这封信上说了,其中送给少爷一本书,书里边藏着一抹万金难买的‘翻书风’,然后送给泥瓶巷顾璨一把神霄竹制成的法宝竹扇,说是顾璨从小胆子小,扇子可以压胜世间所有生长于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于最后一样,是刘羡阳听说少爷有了自家山头后,就将一只品秩极高的吃墨鱼,交由少爷保管饲养。”
裴钱笑逐颜开,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这个刘羡阳,上道!不愧是我师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阔气,做人不含糊!”
朱敛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个聪明人,看来这趟远游求学,没有白忙活。这样才好,不然一别多年,境遇各异,都与当年天壤之别了,再见面,聊什么都不知道。”
裴钱问道:“那啥翻书风和吃墨鱼,我能瞧一瞧吗?”
朱敛起身道:“翻书风动不得,以后少爷回了落魄山再说,至于那条比较耗神仙钱的吃墨鱼,我先养着,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过过眼瘾。”
裴钱突然问道:“这笔钱,是咱们家里出,还是那个刘羡阳掏了?”
朱敛笑道:“信上直白说了,让少爷掏钱,说如今是大地主了,这点银子别心疼,真心疼就忍着吧。”
裴钱怒道:“说得轻巧,赶紧将吃墨鱼还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骑龙巷守着两间铺子,一月才挣十几两银子!”
朱敛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与师父说去?”
裴钱立即挤出笑容,“飞剑传讯,又要耗钱,说啥说,就这样吧。这个刘羡阳,师父可能不好开口,以后我来说说他。”
朱敛嗤笑道:“就你?到时候整座落魄山都能闻着你的马屁吧?”
裴钱坐在台阶上,闷不做声。
朱敛也不管她,孩子嘛,都这样,开心也一天,忧愁也一天。
此后落魄山那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便是朱敛都有些意外。
一个是卢白象不但来了,这家伙屁股后头还带着两个拖油瓶。
当时朱敛正在山门口陪着郑大风晒太阳。
卢白象对郑大风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一旁。
让那双对自己师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糟老头儿,一个驼背汉子,见着了自己师父,也没半点恭敬畏惧?
少年还好,斜背着一杆木枪的少女便有些眼神冷意,本就锋芒毕露的她,愈发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思。
卢白象不在乎这些,至于身边那两个,自然更不会计较。
一番闲聊之后,原来卢白象在宝瓶洲的中南部那边停步,先拢了一伙边境上走投无路的马贼流寇,是一个朱荧王朝最南边藩属国的亡国精骑,后来卢白象就带着他们占了一座山头,是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隐蔽老巢,与世隔绝,家底不俗,在此期间,卢白象就收了这对姐弟作为入室弟子,背着木杆长枪的英气少女,名为元宝。弟弟叫元来,性情温厚,是个不大不小的读书种子,学武的天资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逊色较多。
卢白象就当是路边白捡的便宜,一起带来了落魄山长长见识,是回江湖,还是留在这边山上,看两个徒弟自己的选择。
卢白象一听说陈平安刚刚离开落魄山,去往北俱芦洲,有些遗憾。
少喝一顿会心快意酒。
卢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个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敛的话说,就是如今家大业大。
朱敛让卢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还要陪着大风兄弟聊聊。
卢白象笑着起身告辞,郑大风让卢白象有空就来这边喝酒,卢白象自无不可,说一定。
少女元宝冷哼一声。
少年元来有些腼腆。
登山之时,卢白象感慨万分,此次来到这座下坠生根的骊珠福地,他所见所闻延伸出来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两个孩子能够媲美的。
少女黑着脸,一身锋锐之气。
少年一直很怕这个杀伐果决的姐姐,都没敢并排行走,师父走在最前边,姐姐随后,他垫底。
卢白象没有转头,微笑道:“那个佝偻老人,叫朱敛,如今是一位远游境武夫。”
少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卢白象继续道:“至于那个你觉着色眯眯瞧你的驼背汉子,叫郑大风,我刚在老龙城一间药铺认识他的时候,是山巅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是半步,就差点成了十境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