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她有些开心,今天左右前辈虽然还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语较多,耐着性子与她说了那么多的天上事。
她曾经对这位半点不像读书人的大剑仙,是很有些怨怼的,口无遮拦欺负人,胡乱问剑不讲理,害得宗门差点分崩离析,宗主被迫破境跻身仙人……只是当左右从剑气长城返回桐叶宗之后,按照王师子的说法,“顺路”斩杀了一头隐匿于芦花岛造化窟的大妖,还要帮助桐叶宗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她那些怨气便烟消云散了,年轻女子那份积郁心湖,如雨后天地,气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不见些儿动静,其实又有些动静儿。
如今整座桐叶洲,因为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构造四象大阵的缘故,加上三位天幕圣人坠落人间之前营造出来的“三垣”天象,飞升境荀渊,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姜尚真,各自据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姜尚真都有远游而来的两位书院圣人辅佐,各自如同坐镇洞天,住持一洲气运流转。三垣四象大阵一起,三位大修士不断收拢各地散乱气数,这就使得如今桐叶洲天时极怪,比如桐叶宗地界,刚刚下了一场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磅礴大雨,就又有了一场鹅毛大雪的迹象,让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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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洲大阵彻底稳固,太平山辖境就会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大日高悬,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风肃杀,桐叶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内静坐养剑。
桐叶宗别处,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军攻至。先前大雨急骤,无数花朵零落铺满身,也浑然不觉。
大雨停歇与大雪将至之间,一处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开窗月满,俯瞰水潭,崖陡水深,无路可过。作为杜懋一脉的嫡传子弟杜俨,在这些年里饱受白眼诟病,原本将姜尚真视为毕生追求的杜俨,浪荡子一般厮混多年,却在不足十年间突飞猛进,接连破两境,此时杜俨先是面色愁苦,转而神色坚毅,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舍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举!
大雪时分。
紫袍剑仙傅灵清,这位在桐叶洲一直被视为傀儡宗主的男子,独自登上山巅祖师堂,环顾四周,大笑道:“大雪茫茫,遍天地间,白玉合成,直教我辈心胆澄澈,最宜出剑。”
————
在桐叶洲最北端一处仙家渡口,一行外乡仙师有些无奈,原来他们刚刚得知消息,老龙城苻家在内的两条跨洲渡船,在一旬之前就已经通知渡口这边,渡船已经不再往返于两洲渡口。而渡口许多渡船,根本不足以跨洲,几条勉强可以远游老龙城的大型渡船,也被书院调去了南方,云签先前也拿出了大半仙家符舟和一件珍藏咫尺物,交给太平山。
云签仙师愁眉不展,她带着雨龙宗那拨愿意跟随自己远游的历练子弟,在桐叶洲扶乩宗那边秘密登岸后,然后就直奔太平山,携带一封密信,拜访了那位在桐叶洲德高望重的老天君,以及宗主宋茅。不等云签决断,是否留在太平山,老天君就主动开口,让云签带着雨龙宗弟子赶赴宝瓶洲,至于云签的那份馈赠,老天君是爽快人,与云签直言不讳,太平山百年之内,注定无以回报。至于百年之后,哪怕浩然天下还有这么个山头,也未必能够如何,希望云签道友做好心理准备。
云签望向碧波浩渺的海面,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御风远游了,苦了那些只能乘坐简陋符舟的下五境弟子。
云签祖师转移视线,望向西南方向,倒悬山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飞升离去,动静极大,云签是上五境修士,倒悬山的离去,云签曾经察觉到一丝端倪,不知倒悬山上那座水精宫如何了,雨龙宗祖师堂又会如何?
云签不敢想象,也不愿多想。就此消失,会死很多人。若是依旧存在的话,云签更不知道整座浩然天下,将来会如何看待雨龙宗,不知道自己与身边这些雨龙宗弟子,将来在异乡应该如何自处。
渡口这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熙熙攘攘,都是仓皇北渡老龙城的桐叶洲逃难之人。
除了修道之人,还有许多与山上世代交好、消息灵通的各国达官显贵,使得一座极大渡口,依旧显得人满为患。
一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冠,自言自语道:“我与他们何异?”
身为桐叶洲修道之人,大难临头,先逃再说。
身穿儒衫却未悬挂书院佩饰的年轻人,摇头道:“黄庭,你要是这么钻牛角尖,我就要骂你了啊。老天君亲自颁布法旨,宋宗主再钤印祖师堂法印,近乎等于是将你逐出师门,为何?还不是为了让你安心去往第五座天下,哪怕是最坏的情况下,你也能够太平山留下一脉香火,他们这份用心良苦,不是让你用来自怨自艾的。你如果一直这么想,哪怕去了第五座天下,元婴瓶颈还是破不开,不但破不开,还会是你的心魔,我可跟你说,那边已经有了剑气长城的好些剑修,一个个杀力巨大,哪怕是剑修之间的同境厮杀,浩然天下这边胜算极小,一旦你在那边入魔,一定会被他们追杀。”
黄庭说道:“真输给了心魔,再被那些剑修斩杀,死得其所,总好过被一些龌龊修士捡漏,给他们赚取一份斩妖除魔的功德。”
钟魁恼火道:“黄庭!”
黄庭说道:“我就是心里边憋屈,讲几句混账话透口气。你急什么。我可以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也绝对不会拿宗门当儿戏。”
钟魁松了口气。
黄庭皱眉不已,“人心崩散,如此之快。”
钟魁比她更加忧心忡忡,只好说个好消息安慰自己,低声说道:“按照我家先生的说法,扶摇洲那边比咱们好多了,不愧是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山上山下,都没咱们桐叶洲惜命。在书院带领下,几个大的王朝都已经同气连枝,绝大部分的宗字头仙家,也都不甘落后,尤其是北方的一个大王朝,直接下令,禁绝一切跨洲渡船出门,任何胆敢私自逃窜往金甲洲和中土神洲的,一经发现,一律斩立决。”
钟魁伸手搓脸,“再瞧瞧咱们这边。要说畏死贪生是人之常情,可人人如此,就不像话了吧。官老爷也不当了,神仙老爷也不要修道府邸了,祠堂不管了,祖师堂也不管了,树挪死人挪活,反正神主牌和祖宗挂像也是能带着一起赶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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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魁还有一件事情,不好说出口。
宝瓶洲那边当下在做一件极大之事,为此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太平山老天君,扶乩宗宗主嵇海,大伏书院山主,都曾联袂火速去往两洲之间的海上,与大骊国师见过一面,希望宝瓶洲改变主意,选择与桐叶洲合作。嵇海甚至不惜让出整座扶乩宗交给大骊王朝,从此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势力!
但是崔瀺依旧拒绝了桐叶洲的那个提议:先以大火煮海,露出一条海底的两洲山脊,再以水法稳固道路,以此牵连桐叶、宝瓶两洲为一洲!
只等大战落幕之后,再重新水淹道路,切割两洲版图。
因为那头绣虎早已选择了北俱芦洲,崔瀺当时就一个理由,桐叶洲修士求活于宝瓶洲,北俱芦洲修士愿死于宝瓶洲,那么宝瓶洲应该选择谁,一个学塾蒙童都知道。
当时钟魁也在场,只能是一言不发。
那场极有可能会决定三洲走势的见面,双方谈不上不欢而散,更没有谁对大骊国师说重话,因为前去海上之人,其实人人知道答案。强人所难,做不到。毕竟对方是心狠起来都敢欺师灭祖、连文庙副教主都不屑为之的崔瀺。至于与崔瀺说几句意气言语,撂什么狠话,更无必要,老天君、嵇海在内的桐叶洲山巅大修士,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至于崔瀺除了那句作为理由的盖棺定论,更没有对桐叶洲风土如何冷嘲热讽。
当时有人询问崔瀺,桐叶洲可以违例做成两洲合一此事,是形势所迫,换做北俱芦洲那边来做,文庙未必答应。
崔瀺只说了一句话,北俱芦洲剑修答应此事,就是一洲修士答应,文庙不得不答应,即便不答应,文庙又能如何?
钟魁有些佩服这位在儒家声名狼藉的昔年文圣首徒。
当我崔瀺以天下大势来讲理,管你是谁,都乖乖听着就是了。
钟魁望向远处的那拨雨龙宗修士,说道:“如果雨龙宗人人如此,倒也好了。”
黄庭摇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座乌烟瘴气的雨龙宗,有那云签祖师,其实已经很意外了。”
云签最终带着那拨雨龙宗弟子,辛苦远游至老龙城,然后与那座藩王府邸自报名号,说是愿意为宝瓶洲中部开凿济渎一事,略尽绵薄之力。藩属府亲王宋睦亲自接见,宋睦人海未至大堂,就紧急下令,调动了一艘大骊军方的渡船,临时改变用途,接引云签祖师在内的数十位修士,火速去往宝瓶洲中部,从云签在藩王府邸落座饮茶,不到半炷香,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经可以动身赶路。
宋睦亲自为雨龙宗一行人送到内城军用渡口,最后向云签祖师在内所有人抱拳致谢,说即日起,此处藩邸,所有雨龙宗修士,出入无禁。
除此之外,从头到尾,年轻藩王没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到了那条济渎源头处靠岸,得到飞剑传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渎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风,交给雨龙宗修士一份大渎开凿进程,然后与云签祖师一边询问雨龙宗水法细节,一边寻求云签祖师的建议,双方仔细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连夜赶制编撰出来的既有方案,如果说老龙城年轻藩王宋睦给人一种雷厉风行的感觉,那么这位柳督造就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云签感慨万分。
桐叶洲那边,哪怕是拼命逃难,都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但是在这宝瓶洲,好像事事运转如意,毫无凝滞,快且有序。
大骊龙州槐黄县小镇,骑龙巷铺子那边多出一位掌柜,名叫长命。
山君魏檗刚刚从一场夜游宴中脱身,加上剑仙米裕,与这位远道而来的长命道友一番密议,确定她身份无疑之后,魏檗没有立即擅自打开莲藕福地的禁制,只说此事,还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敛的定夺。于是长命暂时就在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帮忙。
长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铜钱,有些讶异,金光流转,大放异彩。好似本命与此方天地相契合。
果然选择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选。
长命对于那座中等福地的藕花福地,便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与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岳山君有些神色无奈,其实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长命道友入驻其中,根本无需等到朱敛发话,事实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叶伞已经按照密信上的嘱托,转交给了崔东山,不出意外,应该最终会落在桐叶洲某位修士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钟魁,或者干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来接纳避难的山下人。
只是不知刚刚升为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藕花福地,会不会重返落魄山之后,就已经被打回原形,再次沦为一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毕竟一旦逃难之人以后返乡,是会一起带走灵气的,人越多,裹挟气运、灵气越多,藕花福地折损越多。
魏檗举目远眺,想起那本用心险恶的山水游记,喃喃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至于吗?值得吗?”
小主,
米裕微笑道:“魏山君,看来你还是不够懂我们山主啊,或者说是不懂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米裕转头对一旁默默嗑瓜子的黑衣小姑娘,笑问道:“小米粒,卖那哑巴湖酒水的铺子,那幅对联是怎么写的?”
周米粒赶紧放下瓜子,拿起桌上金色小扁担,站起身,朗声道:“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周米粒润了润嗓子,继续以更大嗓门喊道:“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小姑娘高高举起手中金扁担,瞅瞅,我有金扁担,钱算什么嘛。
米裕喝了一大口酒,遥想当年,避暑行宫下了一场雪,隐官一脉的剑修们一起堆雪人,年轻隐官与弟子郭竹酒笑着说了一句话。
我偏不信世道有那么糟糕!
米裕觉得就算在今天,站在这里,年轻隐官也会如此认为,并且坚信不疑。
因为有些认知,与世道到底如何,关系其实不大。
杨家铺子那边。
那个名叫杨暑的伙计难得有了些笑脸,因为他认得今天登门的女子,李柳,李二的闺女,李槐那个小王八蛋的亲姐姐。以前杨暑还有些念想来着,只是家里长辈没答应,说不是钱的事情,杨暑再问,长辈只说是老家主的意思,不愿点头,让他死了这条心。
不过一向独来独往的李柳,今天身边跟着个粗布麻衣的肥胖妇人,略微碍眼了,杨暑实在忍不住多斜瞥了几眼,一个妇道人家能胖到这个份上,得是多能吃?那妇人对他“腼腆一笑”,把杨暑给吓了一跳。那妇人掀起帘子,侧身而立,等到李柳跨入后院,妇人才放下帘子,对杨暑又笑了笑,杨暑看着一座小山似的妇人,在柜台后边,偷偷抬起自己胳膊,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都有些不是她的对手。
李柳坐在一条一落座便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是弟弟李槐的手艺。
随身携带整座渌水坑的妇人就站在李柳身后,大气不敢喘。
因为知道那个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的老头子是什么身份。
在那远古时代,管着两座登仙台之一。
一位青衣女子御剑落在庭院中,坐在廊道那条长凳上。
杨老头将老烟杆轻磕台阶,开口说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做成了,只有守住了宝瓶洲才算一桩功德,守不住,反而是一桩祸事,以前我一直拘着你们俩做人做人还是做人,此事过后,你们就可以随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