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钱怎么破境的,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她先前一样没跟我打招呼,是她后来离开了青蒿国,才主动与我说的。还说如今每天练拳,意思不大了,类似这会儿的走桩,将身上拳意一分为二,相互打架什么的,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不然她闷得慌。再就是练拳得武运一事,当徒弟的,没道理比师父更威风,武运这东西,吃多了其实没啥滋味,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裴钱在远处收拳,无奈道:“说多了啊。只让你说七境一事的。”
然后对韦太真说道:“韦姐姐,别介意,不是真心瞒你,只是好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拿来说道。”
小主,
有师父高高在上,还有崔爷爷在前。
吃苦练拳,习武破境,天经地义。
韦太真苦笑点头。
不然她还能如何。
好在韦太真对于武道一途,知道些,却所知不多,毕竟在修行路上,韦太真自己就是一路破境窜到金丹境的,所以还不至于被裴钱的破境、武运之类的吓破胆。韦太真只是震惊于裴钱对武学境界的那种淡漠态度,与年纪太不符。而且武道攀登,要比修道之人更加讲求一个脚踏实地,要说裴钱是因为资质太好,才如此破境神速,好像也不全对,毕竟裴钱每天都在练拳,练得还怪,什么走路练拳,什么拳意打架,什么武运没滋味,都是韦太真没听过、也全然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那之后的山下远游。
哪怕裴钱再躲着人和事,他们还是在一个偏隅小国,遇到了一场山上神仙殃及山下江湖的风波。
一个领衔江湖的武林宗师,与一位地仙神仙老爷起了争执,前者喊来了数位被朝廷默认离境的山水神灵压阵,后者就拉拢了一拨别国邻居仙师。明明是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却牵扯了数百人在那边对峙,那个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领袖的身份,呼朋唤友,号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将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别的山上道理。
裴钱当时路过的时候,大战其实已经落幕,胜负已分,竟是山上仙师狼狈逃窜,原来朝廷安插了许多供奉仙师和军中高手,好像对那位很喜欢对帝王将相指手画脚的地仙,不顺眼多年了。在惨烈战事中,还有一位本该是挚友的龙门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大战酣畅之时,阴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惯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还被一位嫡传弟子亲手打烂金丹,就此陨落。
一座四分五裂的仙家山头,兵败如山倒,反正一场鲜血淋漓的风波,山上山下,庙堂江湖,神仙俗子,阴谋阳谋,什么都有,兴许这就是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所有的对错是非,一团浆糊,都在生死中。
哪怕裴钱第一时间就要撤离是非之地,依旧慢了一步。
小国朝廷伏兵四起,不断收拢包围圈,如同赶鱼入网。
一伙山上仙师逃到裴钱三人附近,然后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还丢了块光彩夺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钱脚步,只是被裴钱脚尖一挑,瞬间挑回去。
随后一大帮人蜂拥而至,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打定主意错杀不错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将,一刀劈来。
裴钱不避不闪,伸手握住刀,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外人,不会掺和你们双方恩怨。”
那武将加重手上力道,只是那一刀只是纹丝不动。
裴钱轻轻一推,对方武将连人带刀,踉跄后退。
从裴钱身后远处,原本看似渔网唯一的口子,又出现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现身的武学宗师,将那拨山上漏网之鱼一一打杀,只余下了几人活命。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聚音成线,与李槐和韦太真说道:“等下你们找机会离开就是了,不用担心,相信我。”
韦太真刚想要与裴钱言语,说自己可以帮上忙。
李槐对她摇摇头。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陈平安没在身边,裴钱不会求助任何人。道理讲不通的。
裴钱的骨子里,不愿意欠她师父之外的任何人一点半点。
所以李槐来到韦太真身边,压低嗓音问道:“韦仙子可以自保吗?”
韦太真点头道:“应该能够护住李公子。”
李槐说道:“那我们就找机会逃,争取不让裴钱分心就行了。”
韦太真面有难色,以心声说道:“李公子,如此一来,裴钱会不会对你心有芥蒂?”
李槐摇头道:“韦仙子想多了。”
李槐挠挠头,我真是个废物啊。咋个办,真是愁。
裴钱轻轻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与迎面走来的一位白发魁梧老者说道:“事先与你们说好,敢伤我朋友性命,敢坏我这两件家当,我不讲道理,直接出拳杀人。”
那个浑身浴血的白发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儿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只要交出那块玉佩,饶你不死。”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我站着不动,吃你三拳,你之后让我们三个离开,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将,瞥了眼那少女毫发无损的手掌,与老者轻声提醒道:“师父,这丫头片子不太简单,先前握刀不伤,体魄坚韧,不同寻常。”
老者笑道:“大军包围,插翅难飞。”
然后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幂篱女子,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元婴神仙?”
韦太真不言语。
老者问李槐,“书院君子贤人?”
李槐说道:“希望是。”
老者最后问那身材瘦弱、言语吓人的少女:“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御风境武夫吧?”
裴钱说道:“还差点。”
老者放声大笑道:“那我就站着不动,让你先问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们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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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沉声道:“恳请前辈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给一些不是选择的选择。”
老者收敛笑意,拧转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挨得住,三拳过后,只要你倒地还能起身,就让你们三人都活。”
裴钱大步前行,“出拳。”
李槐突然说道:“我们来自狮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的座上宾。然后呢?有用吗?”
裴钱双膝微曲,一脚踏出,拉开一个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认得认得,是那顾佑废物的撼山拳,一个纯粹武夫,竟然有脸以符箓术坑害嵇剑仙。老废物不收弟子,只留下一本人人可学的废物拳谱,误人子弟,害人不浅!”
这魁梧老人瞬间来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后者脑门上。
裴钱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按照江湖经验,原本裴钱应该倒飞出去,晃荡起身再受第二拳。
可此时此地,面对此人,裴钱不愿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声,一鼓作气递出两拳,一拳在那少女面门,一拳在后者脖颈。
三拳完毕。
老人闪电后撤,与那武将并肩而立,脸色阴沉。
裴钱只是站着不动,缓缓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后,走来一位气定神闲的同道中人,这才松了口气。
对方与他同样是七境大宗师,不过对方年纪更轻,拳法更高,不过他与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这次才破例出山帮忙。
何况在北俱芦洲,拳杀山上修士,有几个纯粹武夫不乐意?
裴钱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那个呼吸绵长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问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对不对?”
裴钱默不作声。
那人说道:“小姑娘你无法御风远游,两个朋友就算可以御风远遁,先前对付一个金丹地仙的那张天罗地网,无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难。你与傅凛前辈求饶吧,求个活命就行,留下所有东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但是武夫会不会被废去武功,修士会不会被打断长生桥,我不敢替你们保证。我终究是个外人。”
李槐无奈道:“这种话别信。”
裴钱点头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韦太真有些无言。
一个比一个不怕。
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祭出主人赠送的那两件攻伐、防御重宝,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两人离开此地。
那人突然说道:“你要是能挨我两拳,我就让你朋友们先行离开。”
李槐说道:“也别信。”
裴钱说道:“一个没吃饱饭,一个占尽优势还要跟晚辈耍心机,你们真是武夫吗?”
裴钱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们不配。”
裴钱再不管身后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个名为傅凛的白发老者,“我以撼山谱,只问你一拳!”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
先前递出三拳,这会儿整条胳膊都在吃疼。
裴钱蓦然之间,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齐齐在天。
气机紊乱至极,韦太真不得不赶紧护住李槐。
裴钱向前缓行,双拳紧握,咬牙道:“我学拳自师父,师父学拳自撼山谱,撼山拳来自顾前辈!我今天以撼山拳,要与你同境问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钱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大地震颤,如闷雷轰动,尘土飞扬,武卒一个个握刀不稳,铁甲颤鸣。
那个中年男子有意无意后退数步。
而裴钱面对的那个白发老者,脸色铁青,欲言又止,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外乡少女低头认错,以后还怎么混江湖?!可要说接下安然无事地对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没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别多想。
裴钱一脚踩地,瞬间不见踪迹。
人人身形各有不稳。
韦太真下意识就要扶住李槐肩头,却发现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无需她去搀扶,很稳当,双脚如山岳矗立一般。
而李槐太过担心裴钱,对此浑然不觉。
韦太真凝神望去,惊骇发现李槐衣袖四周,隐约有无数条细密金线萦绕,无形中抵消了裴钱倾泻天地间的充沛拳意。
傅凛所站位置,如同响起一记重重擂鼓声。
白发老者横躺在地,应该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额头,出拳太快,又刹那之间更换了出拳角度,才能够一拳过后,就让七境宗师傅凛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整颗脑袋,微微陷入地面。
裴钱一个拧转身形,开始面朝那个已经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她身形微微低矮几分,以种夫子的顶峰拳架,撑起朱敛传授的猿猴拳意,为她整条脊柱校得一条大龙。
裴钱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询问意思。
李槐点头沉声道:“只管对他出拳,此人心思更坏,打个半死都可以,将来师父如果因此这件事骂你,我跟你师父一哭二闹三上吊去。”
裴钱眼神死寂,却咧嘴笑了笑。
小主,
李槐的言语,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韦太真觉得这一幕画面真渗人,很可怕。
裴钱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只是一拳,都不用后边十拳二十拳。
那中年男子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都来!”
除了李槐韦太真所处位置,方圆百丈之内,地面翻裂,拳意乱窜,冲天而起。
裴钱眼角余光瞥见天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一拨练气士。
裴钱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剑光离开人间。
一个巨大圆圈,如空中阁楼,轰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一把抱起裴钱的书箱和行山杖。
万一要是摔坏了它们,裴钱事后还能找谁算账?不找他找谁。
裴钱悬在空中,伸出并拢双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那拨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术法。
韦太真忍不住颤声道:“李公子,不是说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吗?”
韦太真再不知晓武道,可这裴钱才二十来岁,就远游境了,让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诉自己不奇怪?
裴钱终究不是那个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个每天都在韦太真身边背竹箱晃荡的纤弱少女啊。
李槐轻轻放下竹箱,仰头望向裴钱,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又不是陈平安,他说啥裴钱就听啥,裴钱做了啥就说啥。”
然后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们的新任盟主大人。韦仙子,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韦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钱御风远游,身形倏忽不定,几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后或者身侧,既不言语,也不出拳。
最后裴钱双脚虚踏,天上激荡起一大圈不断四散的惊人涟漪,再不见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处。
等到裴钱飘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鸟兽散去。
裴钱一言不发,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说道:“赶路。”
又一年后,终于到了狮子峰。
韦太真如释重负,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只是主人没在山头。
裴钱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尔下山一趟。
半年之后,裴钱独自离开,与李槐分道,李槐会重返宝瓶洲,她却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皑皑洲。
理由是师父对那个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里跻身山巅境,但是这一次快不了,前边两境破境得太随意,隐患不小,得慢慢来了,境界停滞个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难再在下一境站稳脚跟。
裴钱在狮子峰山脚铺子的最后那顿饭,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钱,同桌吃饭。
妇人觉得儿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错了。
李槐瞧着娘亲看裴钱的眼神和娘亲脸上笑意,满头汗水。先前一次,娘亲私底下说起此事,在家里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点没当场跪地,只求娘亲千万别有这个心思,不然他就离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会被裴钱打死。
裴钱离开山脚小镇的时候,李二只是对少女点点头,没有出门送行。
妇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没什么,只是有些离别的伤感而已,结果一下子变得战战兢兢,腿脚不利索地跟上裴钱。
走在大街上,裴钱说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游记,我见过了。我没事。”
李槐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裴钱说道:“别送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一起游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
裴钱大步前行,背对李槐,轻轻挥手。
李槐停在原地与她挥手告别。
好像裴钱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长了个子,从微黑少女变成一位二十岁女子该有的身段模样了。
裴钱在一处僻静地方,蓦然拔高身形,悄悄御风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