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道:“我劝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过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陈平安,这辈子确实没醉过几次,屈指可数,好像只是年少时在黄粱福地醉过一次,后来就是去找徐远霞,那次也喝醉了。
陆沉刚要说话,抬起手,捂嘴就跑,过了会儿才大摇大摆返回酒桌,瘫坐在竹椅上,“好久没这么喝了。”
记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当时陋巷小饭馆的酒桌上,有从白玉京重返家乡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除了陆沉,还有玄都观孙怀中,华阳宫高孤。那顿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晕晕沉沉,之后姚可久说是孙观主搀扶陆沉离开酒桌,高孤却说是姚可久背走的陆沉,孙观主又说是他亲自拽着陆掌教的一条腿离开的巷子,所以那晚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弄,格外干净。
陆沉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香气弥漫的丹药,拍入嘴中,大口嚼着,再往陈平安那边递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马不头晕。”
本来还能硬着头皮扛着的陈平安,不知怎的,一听到解酒头晕什么的,就开始胃水翻涌,嘴上骂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晒谷场边缘地带,蹲在地上朝溪涧那边吐了很一会儿。返回座位,也学陆沉靠着椅背,伸手轻揉肚子。高酿依旧打着呼噜,陆沉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边的最后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难得几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宁吉的,当年我们就是怎么看陈平安的。”
陆沉说道:“如果我在小镇摆摊那会儿,跟你说会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吗?”
事实上,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张赌桌,甚至还有几个天之骄子,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赌输了所有押注。
陈平安说道:“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这里,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陆沉笑了笑,“如今数座天下,可能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九个人,都会如此认为,剩下一个,要么是我这种旧识,要么是亲近落魄山的。毕竟俗话都说,命里只该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酿,笑道:“以后你得跟他提个醒,夹一筷子菜出盘子,当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着多腻歪。”
陈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陆沉放下最后一筷子,细细嚼着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树同发千百花,只是随风而堕,便各有落脚处了,自有落地碾为树下尘土如人死故乡的,亦有随水飘零一直去往远方如游子不还乡的,犹有过门窗拂帘幌坠于床席之上,又有入篱墙落于溷汁之中,各有远近,贵贱,你们儒家圣贤说这不是因果,其实在我看来,何尝不是一个窠臼,古之大化者,依旧出脱不得。”
那高酿猛然惊醒一般,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若命自来,迎而御之!”
说完便又倒头睡去,河神老爷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间酒壶,笑语喃喃,发达了发达了。
陈平安都被吓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陆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说嘛,高老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迷迷糊糊之间,醉后吐真言,不过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两任看门人,郑大风,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谢狗的蛮荒白景,这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
还有那个白发童子,新任编谱官箜篌,是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陆陆续续进入落魄山的年轻人,孩子们,皆如草木逢春当茁芽,欣欣向荣,善万物之得时。
陆沉说道:“先前在泼墨峰之巅,曹溶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那场文庙内部的三四之争,是不是更偏向文圣。”
陈平安笑问道:“事实如何?”
陆沉自顾自说道:“相传远古时代,神灵眼中是无昼夜之分的。”
“后世万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铸鼎的浩然礼圣,分开了天地,才会绝天地通。”
小主,
“事实上,礼圣的这个举措,便彻底断绝了人间道士,跻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师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师尊,在万年之前,他在那场河畔议事之前,就推算出这个结果了。”
“当人间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恶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别。”
“所以文圣的人性本恶,看似是与亚圣人性本善在作对峙,实则是凭此与亚圣合力,再一次撑开了天地。”
听到这里,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取出酒水。
在学塾这边,给自己订立过一条规矩,不动用术法。
陆沉微笑道:“知道为什么文圣最偏心你这个关门弟子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陆沉缓缓说道:“崔瀺太聪明了,所以他对待世间笨人是没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长远,所以对整个世道,充满了忧心忡忡的焦虑。他曾经想要与世界做个了结,但是最终又与这个让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选择握手言和,与所有他内心在意的那几个人,不告而别。”
“崔瀺应当去潜心学佛,对待众生万物具平等心,继而过文字障,彻底超脱天地藩篱,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左右对山下俗子,一向宽容,否则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访仙,就只是担心一身剑气影响到各地的山河气数。但是他对待山上练气士,一直脾气不好,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修道之士,就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道心,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的作为,要与学问相当。所以练剑之后的左右,剑术越高,他反而活得越来越纠结,因为他觉得,好像剑术再高,于事无补。”
“左右本该去深山学道,撇下仁义礼智信,只求道与德。”
“刘十六,因为出身和年龄的缘故,他看待人间,最早是没有善恶分别的。哪怕他当年拜老秀才为师,也只是认可老秀才这个人,仅此而已。”
“所以你的这位君倩师兄,其实可以成神,至少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的那种高度。”
“齐静春,最可惜。”
“至于你。”
说到这里,陆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壶,仰起头,使劲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陈平安,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乱我道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陆沉拿起竹筷,敲击酒碗,悠悠吟唱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摸鱼儿,春风卷绣帘,对茱萸又是一年一度,听山鬼歌谣,岁华向晚,酒边留人,把人间醉与君,别处梅花。”
酒桌旁,除了陆沉的嗓音,陈平安一直没开口言语,唯有高酿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不远处,赵树下和宁吉已经走在返回学塾的路数,岸边有一棵古树,枝叶葱葱郁郁,老翠欲滴。
这一路,差不多已经敲定师兄弟身份的两人,虽然各自话语不多,聊得很投缘,大概与双方出身略有不同却境遇相仿有关。
总之就是年少岁月都吃过苦,而且结结实实,就跟不喝水,接连吃了几大张干饼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们在此驻足,溪水那边有座碧绿幽幽的小水潭,宁吉在那幅光阴长河画卷中,多次亲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条编织成柄的铁榔头,高高抡起手臂,再一榔头使劲敲在大小石头上边,藏在底下的溪鱼就晕了,想必是如遭雷击的下场,几乎都要飘在水面,任人拾取丢入鱼篓。
更有人,先选取游鱼集聚处,先在上游垒石、好似筑造出一道堤坝,最终将一整块浅水潭圈起。
宁吉笑着说道:“陆道长说读书人做学问,要懂得涸泽而渔,下水抓鱼,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赵树下哭笑不得,那位陆掌教,是不是说错了先后顺序?
只是赵树下很快就皱紧眉头。
见赵树下暂时没有挪步的意思,宁吉闲来无事,就蹲在岸边,捡起手边石头随意丢入小水潭。
先前陆道长路过此地,随口笑言一句,以后暮春时节,山外百花凋残,此树独盛,涧边抵巇。
赵树下听到那涸泽而渔四个字,虽然他只是个纯粹武夫,却没来由想起一个山上场景。
如果将那溪涧游鱼比作人间练气士,从山中倾泻凝聚至此的流水,视为天地间的灵气?
游鱼在水,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兴许都不知水为水,那么练气士置身于天地间,是不是也将修道炼气视为再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树下视线上移,从溪涧移向山中,山顶,最后是天上。
宁吉终于开口问道:“赵师兄,在想什么?”
赵树下回过神,收回视线,与少年笑道:“没什么。”
他们一起返回学塾,然后举办了一场很简单的典礼。
无非是陈平安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过宁吉端来的一碗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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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拜师收徒礼,观礼之人,除了少年的师兄赵树下,就只有一个双手笼袖的陆沉。
宁吉磕过头,陈平安将少年搀扶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穷酸老人,快步跨过门槛,笑道:“还好还好。”
陆沉见机不妙,就要脚底抹油,却被老秀才踮起脚尖,伸手搂住脖子,强行与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语气唉了一声,一只手做了个举杯饮酒的姿势,“走啥走,咱哥俩难得碰头,不得,嗯?”
陆沉伸手使劲拍了拍老秀才的胳膊,斩钉截铁道:“真对不住,事务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陈平安他们几个点头致意,灿烂而笑,同时拖着陆掌教就往门外酒桌那边去,说道:“不差这顿酒的功夫嘛,多聊几句,吵架一事,你参加过,我也参加过,都赢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没能碰上,今儿补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至于输赢,计较个甚,陆掌教看开些便是了。”
陆沉举起双手,“贫道认输!”
老秀才松开胳膊,捻须而笑,点点头:“陆掌教好大气魄,认输输一半,以后传出去,想必也是一桩美谈。”
宁吉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宁吉便想要磕头,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胳膊,“别,作个揖就成,心诚就很够了。”
少年转头望向先生,陈平安笑着点头,少年便毕恭毕敬与那位老书生作揖行礼。
老人赶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杆,面带微笑,受了这份揖礼。
为师者传道,求学者受业,皆须心平气和,先生治学严谨,气态安详,学生求学恭敬,彬彬有礼,且共从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这就很好啊。
老怀欣慰的老秀才,转头与陆沉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认输输一半这种事,绝对不会外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