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贾晟无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说是什么奇功,如今想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里说得不对了,连累那些夫子们对我们落魄山的观感都不好了。”
官场嘛,山上山下都一样,既怕不说不做是个错,更怕说错做错更是错。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贾晟一阵头大。哪敢与刘剑仙相提并论。
陈平安好奇道:“哦?怎么讲,遇到了谁,聊了什么,仔细说说看。”
长命便将那个酒局的详细过程,娓娓道来。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在北俱芦洲一处仙家渡口,贾老神仙陪着掌律长命,与当地仙府谈妥了一笔生意,附近有座酒楼,刚好有卖一种名为“双泉酒”的仙酿,知道贾晟好酒,又谈妥了正事,掌律长命自然没有异议,结果就刚好碰到一行人,已经在酒楼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骑龙巷,少了个婆娑洲醇儒陈氏老人,多了两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还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木讷老翁。其中那两张熟面孔,正是曾经造访过小镇骑龙巷的洛阳木客庞超,与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其中黄真书,自称是修水芝台书院的讲习。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一开始贾晟还有点拘束,只是酒一喝,几杯醇香扑鼻的山上仙酿下了肚,胆气立马就足了,虽说老道士极有分寸,绝对不敢喝醉,可是那种微醺状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个黄真书颇为健谈,敬酒劝酒的本事都不低,一来二去,贾老神仙可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等到与喝酒如饮水故而最投缘的黄真书,聊到那位南丰先生,贾晟就一饮而尽,来了句“南丰文章世独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这位老夫子,好像已经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说出口那些都是老调常谈、已成定论的赞誉之词。
贾晟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我家山主对南丰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却不仅仅在文章的‘词严理正,却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万,熠熠生辉如群星璀璨,南丰先生无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记》这样的文章,好当然是极好的,却也只是一个‘好’字了。我们山主最为由衷佩服的地方,却不在南丰先生的某些传世名着,写得有多漂亮,反而在这位老夫子那些褒贬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赵公救灾记》与《宜黄县学记》,最是认可!更在南丰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够学以致用,注重经济时务,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绝不纸上空谈!实不相瞒,我们山主喜欢抄书,随看随记随摘抄,但是全篇抄录的文章……”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朱敛倒是附和了几句,结果就都被贾老神仙给搬书到了那张酒桌上去。
“当然,我家山主也说了,这只是他的一家见解与个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与不曾入选的,两者学问好坏、高低,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审美与旨趣。”
小主,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好学问,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坏性,还需有修缮和营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搁笔。”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花,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庞超早就给这个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诚挚说辞,给整懵了。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着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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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
陈平安还知道一事,桐叶洲天目书院的副山长温煜,是此人的不记名弟子,亦师亦友。
贾老神仙在酒局临了,还说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例如一时代之学人,自有一时代之学术,如入藩篱,充满了局限性,若谁能够预见未来千年文脉走势流向,便是世间头等学人,可以跻身源头之预流。“预流”一说,本是佛家语,两位老夫子相视一笑,都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解释。
至于那个不苟言笑的矮小老头,虽然瞧着穷酸,贾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无意与之多敬酒几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贾老神仙告辞离去。
南丰先生捻须而笑,“倒是没想到,能够让陈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过于身在异乡,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听了几句好话,而在始终不被人理解的毕生心血,能够被人真正认可与珍惜。
说到了心坎里,如饮醇酒。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喝酒没个表情的木讷老人,站起身,来到窗口,视野开阔,好似开窗放入大江来。
牛角渡这边,贾老神仙小心翼翼问道:“山主,贫道可有言语不得体、不妥当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没说错,贾老神仙在酒桌之上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