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唉了一声,“这话说得如飞剑嗖嗖嗖戳出小师兄心口无数窟窿了……”
裴钱扬起手中酒壶,“少扯有的没的,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哀怨道:“先伤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伤害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悠悠然道:“咱们福地那边,资质相当不错的女修孙琬琰,狐国沛湘的亲传弟子罗敷媚,还有刚刚跻身金身境的剑客曹逆,铁了心要与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学几手拳法的袁黄,不靠谱得很靠谱的少侠乌江,还有松籁国绛州的女子武夫贺蕲州他们这些个,完成了‘护道’一事,觉得机会难得,都愿意出门多走走,在这桐叶洲长长见识,这会儿估计都在结伴赶来云岩国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观,那份神乎其神的传道之姿,不知让多少男子佩服,女子爱慕,先生啊先生,从不自误,于男女情爱一事,更是洁身自好,挑不出半点瑕疵,可就是不知误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误者最误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喽。”
裴钱咧嘴一笑,这话中听。那个她曾经称呼为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崔东山笑道:“至于我们那位奔波劳碌任劳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里慌啊,头回遇到大道之争还未必争得过的小陌先生,憋着气卯足劲想要证明自己呢。他带着四位在莲藕福地内应运而生的剑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来到桐叶洲,周首席还从福地带走一个化名许娇切、真名“萧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书院。她与天目书院的温煜温山长,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好些躲在幕后的旁观者,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崔东山笑道:“暂时就这么些事情,汇报完毕,恳请裴师姐下达指示。”
裴钱只是说道:“其实很想要跟着师父一起游历浩然,但是我说不出口。”
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是愁这件事啊。”
裴钱斜眼道:“很好笑吗?”
崔东山立即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裴钱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那几个蛮荒余孽搅局者,他已经有一条线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画像,是那个化名豆蔻的蛮荒剑修。师父让你放宽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机会顺藤摸瓜,说不定可以将那个金丹境符箓修士一并找出。”
崔东山学那白发童子做派,开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无敌还要无敌!”
裴钱说道:“马苦玄已经死了。师父受伤不轻,那把长剑夜游断成两截了,承载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结果师父走了一趟玉宣国京城的崇阳观,不知为何,竟然又受伤了。师父让我不用担心,我倒是想要不担心,只是没办法不担心。”
崔东山点点头。
裴钱说道:“师父这次闭关,除了跻身仙人境,还重返止境归真一层。”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这是好事啊,你怎么瞧着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裴钱默不作声,也不喝酒。
崔东山说道:“在天外,帮着礼圣,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们,一起阻拦两座天下相撞,先生负责主持大阵,很能打熬武夫体魄的,所以先生从气盛到归真,其实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没有以‘最强’跻身归真。”
崔东山咧嘴笑道:“这种事情,本就强求不得,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况如今浩然蛮荒两座天下衔接,先前又是恰逢万年难遇的‘下雨’期间,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会冒出来的,先生没有得到最强二字,遗憾自然是遗憾的,却也不至于让大师姐你这么郁闷吧……”
裴钱怔怔望向远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还是想要看到明天后天。
崔东山摇头晃肩,晃动袖子,邀功道:“大师姐,你放心,那个抢走你师父的王八蛋,迟早会被我找出来的,到时候……”
猛然惊醒的崔东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说不出一个字。
缓缓转头,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大师姐,莫非,难道?”
裴钱点头道:“怪我。”
饶是崔东山都要挠挠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
要是换成别人,当面与崔东山说这种话,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你谁啊,哪根葱啊,敢说这种大话,小小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就敢笃定自己抢了我家先生的武运?不知天高地厚,得过几次最强、捞到手几份“武运馈赠”啊……
结果答案是裴钱。
于是崔东山就有点懵了。
裴钱轻声道:“本来觉着给师父一个小小的惊喜,现在好了,我果然是个赔钱货,对吧?”
崔东山哪怕心中有几百个道理,也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服裴钱不必如此。根本没有用的。
小主,
所以崔东山就只好用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伸出手掌挡在嘴边,硬着头皮对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声道:“陈平安,陈平安……”
裴钱火冒三丈,转头瞪眼道:“大白鹅,你作死啊?!”
刹那之间,陈平安好像通过崔东山的告状,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犹豫,立即用上某种神通,暂时放出那尊白衣神灵者,以心声与弟子学生遥遥言语,语气中难掩他的满是笑意,“不早说,不像话,这顿板栗先余着。话不多说,先替师父教训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学生。”
崔东山委屈万分,哀嚎道:“先生你开心了,大师姐宽心了,难道就我里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后那一连串啊,其实是崔东山提前准备好的,故意与先生诉苦呢。
但是大白鹅如何没有想到,大师姐竟然没有动手。
破天荒有点尴尬的崔东山挠挠脸,火候过了,失策。
裴钱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拭嘴角,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神色不再郁郁,眉眼飞扬道:“小师兄,谢了!”
崔东山趁着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郁狷夫和柳岁余,还有刘幽州也在京城里边。”
裴钱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师父那边,我可以假装听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说在你大白鹅这边,我至于藏藏掖掖,不就是刘幽州喜欢自己,多大事。
他喜欢他的,与我裴钱无关。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变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这天地间,已有师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东山啧啧道:“若是知道了大师姐的心意,刘幽州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还是会伤心得肝肠百结揪成一团呢。”
裴钱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东山立即改口,蹦跳着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肠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锅也成,走,夜宵去!”
裴钱跟着起身,“去桐荫渡船那边好了。”
崔东山小鸡啄米,“大师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剑仙可骚包了,风头一时无两。”
一起御风去往鱼鳞渡。
位于桐叶洲中部的云岩国,小国一个,盆地形势,手掌之地。
虽非哪个王朝的藩属,能够拿得出手的,其实就只有那个醋都的名号,以及薏酒和制墨了。
但是如今却是整个桐叶洲,最负盛名的国家,云岩秦氏临时打造出一座鱼鳞渡,方便山上仙师往来。
之前那艘风鸢渡船停靠在此的时候,足不出户的米裕,只是偶然站在船栏边,渡口那边便有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痴痴的迷离眼神,雀跃不已的脸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声。他们不辞辛苦守株待兔,只为遥遥见上米剑仙一面。
这让米裕不胜其烦,那些各国豪族女子也就罢了,你们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该如此见色起意吧?
如今为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数,而且她们有数量越来越多的趋势,都快可以在云岩国京城拉帮结派了。
身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剑仙,在那座临时组建而成的祖师堂当中,竟然没有一席之地,位置让给了景星峰一个叫曹晴朗的年轻人。她们思来想去,只找到一种理由,大概这就是一位散淡剑仙独有的心境吧。念及此处,她们愈发爱慕那位高风亮节的“米郎”。
她们真是无法想象当年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常年独处,醉卧云霞醉酒酣眠的米剑仙,又是何等风神?
那座作为落魄山下宗、身为过江龙的青萍剑宗,都有米剑仙坐镇了,不开启镜花水月,岂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们米郎。
难怪先前每每见之,玉树临风的米剑仙,都难掩一身的落拓萧索。
而米裕的真实心态,再简单不过,我就是个酒囊饭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剑仙今天心情极好呢,都愿意与人对饮,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时单手负后、一手双指捻酒壶的模样,真是潇洒死个人了。”
“能与米剑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谁?”
“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皑皑洲刘财神参加青萍剑宗典礼,大手笔,直接送出了一条桐荫渡船。
桐荫虽非跨洲渡船,但是载货量,犹胜上宗落魄山的那条翻墨龙舟。
如今这艘桐荫就代替风鸢渡船,停泊鱼鳞渡,都快成为一座独属于米裕的剑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楼甲板上,米裕摆了一张桌子,搁着两壶酒,同桌饮酒的冯雪涛,亲自下厨,炒了几盘凉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冯雪涛,有一点好,也能讲究,更能将就。杂七杂八的手艺,都会一手。
冯雪涛打趣道:“看得出来,米剑仙在这边很受欢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只会比我这个废物更受欢迎。”
冯雪涛无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声,算是在这桐叶洲烂大街了。早知如此,不会答应姜道友当什劳子的玉圭宗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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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皑皑洲飞升境野修,道号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带,腰间别了一枝铁锏。
先前跟着姜尚真去过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离着冯雪涛只有几步路远的地方,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被姜尚真道破他们双方境界之后,自身就是飞升境的冯雪涛,被吓得不轻。
返回桐叶洲,又跟着姜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师堂,流程简单至极,就成了记名供奉,只是冯雪涛发现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冯雪涛还是到了那座云窟福地,独自外出散步,才知晓其中缘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扬扬说自己。
外界都说是受姜贼的盛情邀请,冯雪涛才肯自降身价,担任玉圭宗供奉,毕竟他的修为比宗主韦滢还要高一境。
关于此事,传得有鼻子眼睛,都说那姜尚真死皮赖脸,与冯雪涛跪地磕头,磕得满头鲜血,都快把脑袋磕掉了。
而冯雪涛当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云窟福地,每天必须都得有女子服侍,替冯雪涛暖被窝。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浪荡淫贼姜尚真,混在一起,冯雪涛不好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乡皑皑洲,当了那么久的山泽野修,冯雪涛都没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声当回事,总不能全无脸皮吧。
米裕当然听说了这些小道消息,乐得不行,只是当事人就坐在对面喝酒,嘴上还是要客气客气的,就与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借来一个道理,“看看纸上‘自由’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冯雪涛点点头,端起酒碗,“这句话说得好,值得走一个。”
米裕提碗与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说道:“那件事,有劳青秘道友多跑几趟了。”
开凿大渎一事,从前期结盟到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组建起祖师堂,前期进展可谓顺风顺水,开了个好头。
不料蹦出个乱砸符箓的搅屎棍,导致人心涣散。无论是求财,还是混口饱饭,总不能送了性命。
为此米裕,两位家乡老剑修,邢云和柳水,还有太平山黄庭,中土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甚至就连镇妖楼青同,都暗中出动了。
结果就只有黄庭一人,碰运气撞见了那厮,即便如此,黄庭仍是无法将其当场斩杀。对方运道之好,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两道身影飘落在桌旁,米裕赶紧起身相迎。
裴钱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辈。”
冯雪涛笑着点头,还礼道:“见过裴宗师,崔宗主。”
裴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棉布包裹,递给米裕,解释道:“是小米粒让我转交给你的,里边鱼干,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场,米大剑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先斩后奏,明天就可以赶往落魄山。
骂我撂挑子?只管骂去,保证不还嘴,反正我米裕何时能够肩挑重担了?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掌,在米大剑仙肩头拂来拍去,“米大剑仙,大材小用,肩头担子还是轻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还嘴。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亏得米大剑仙是自己人,不舍得骂我,不然设身处地,换成我来骂,肯定要来上这么两句,‘少年长得这么俊俏,可惜不是个哑巴。’‘本剑仙要是一剑没把你打出屎来,都算你没吃饱。’”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着那只包裹,心情依旧很好。
隐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够用言语恶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够。
崔东山朝米裕晃动手掌,笑道:“米首席,给你个放个假,一个月好了,准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顽去。”
米裕大喜,“当真?”
崔东山反问道:“你不当真,那就当假?”
米裕笑道:“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笑道:“我还姜尚真呢,押不押韵?”
裴钱提醒道:“差不多点得了。”
崔东山双指并拢,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便有两条椅子晃晃悠悠“走来”,在桌旁“站定”。
裴钱伸手扶额,实在是没眼看。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不知是谁率先提出的说法,逐渐被浩然天下公认为“开门一代”。
作为年轻隐官的开山大弟子,一位极为年轻、却能早早扬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师,裴钱当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钱刚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莲藕福地。”
崔东山眨眨眼。即将破境?
裴钱点头。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楼那边的石桌,嗑瓜子,就是双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从来不锁门的宅子,老厨子躺在藤椅上边,做了一场梦,见到一支凤簪之上,停着,也可能是黏住了一只蝴蝶。
山脚那边,郑大风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呐,抓耳挠腮的,念叨着不能够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纵,耍得何等炉火纯青,难道书上写的招数都是骗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书斋内挑灯夜读,是一本再正经不过的道书,也是极少数仙尉能够看得懂的一本书,道士手指偶尔蘸了蘸口水,轻轻翻过书页。道士与书中文字一见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边,陈平安躺在床上,睡得很沉,鼾声如雷。
他就连睡姿都是那么规矩,双手叠放在腹部,下意识抿着嘴唇,微微皱着眉头。
宁姚坐在床边,她微红着脸,睫毛微动,喃喃低语一句,伸出手指,她动作轻柔,替他舒展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