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洲落魄山拜剑台,桐叶洲青萍剑宗诸峰,再加上与于樾拜师落脚流霞洲的贺乡亭和虞青章。
如果再加上被谢松花这拨剑仙更早带离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人生聚散不由己,东西南北各如萍。
九个跟着陈平安一起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修胚子,当时化名“曹沫”的曹师傅,将他们从玉簪中的那座破碎洞天带出,与他们在海上小舟相逢,只有白玄和纳兰玉牒是洞府境,如今白玄已经是龙门境,练剑最勤勉、心性最定的孙春王也是观海境。毕竟来到浩然年月尚短,还有将近半数的孩子尚未跻身中五境,比如其中就有本命飞剑数量最多的姚小妍,还有飞剑名为“大端阳”、在避暑行宫定为乙上品秩的虞青章。
反而是喜欢读书的贺乡亭,在那场大雨期间,挑灯夜读,反复翻阅《剑术正经》和几本地方志,莫名其妙便破了一境,无瓶颈无阻滞,顺利跻身了洞府境,吓了师父于樾一大跳。
陈平安笑问道:“贺乡亭,听程朝露说你其实想学拳法?”
贺乡亭微微脸红,“白玄,于斜回,何辜,他们也想跟曹师傅学拳的。”
陈平安说道:“白玄如果知道你是女孩子,平时说话就不会那么不着调。”
贺乡亭满脸涨红。原来她这几年一直假扮男孩,骗得过白玄、于斜回这些同乡,当然骗不过年轻隐官。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这才笑道:“知道你们九个,在我,米裕,崔宗主,周首席我们这些所谓的前辈看来,你们的练剑资质、未来成就的排名吗?”
贺乡亭其实本来是对自己最没有信心的,毕竟白玄和那个被白玄取绰号为“死鱼眼”的孙春王,他们俩的资质好坏,一眼可见。
若以浩然古董行的术语来评价,属于“大开门”。他们其余七个,姚小妍拥有三把本命飞剑,何辜和于斜回各有所长,总之贺乡亭就是觉得自己太普通。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小姑娘都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年轻隐官带出剑气长城,是归功于家族和传道人积攒下来的战功,就像浩然山下王朝,有些人投了个好胎,只是运气好,才靠祖荫封官的。
但是由于刚刚破境跻身中五境,贺乡亭又有了一点信心。
毕竟剑修有无心气,最终还是要以境界高低,和破境速度快慢说了算。
虞青章神色黯然,说道:“不管别人的名次,我肯定是垫底的。”
陈平安摇头笑道:“虞青章,知道你的飞剑被命名为‘大端阳’吗?”
虞青章点头道:“听阿伯说过,好像是因为按照我们家乡那边的旧风俗,我出生的那天,五月十五,是老的端阳节。我后来孕育出本命飞剑,也是这一天的正午时辰。”
陈平安说道:“以前我们剑气长城的祭官,在这一天都会举办祭祀典礼,不过那是老黄历了。其实这跟宝瓶洲古蜀地界的风俗是一样的,最早都以五月十五作为端阳节,而不是如今的端午五月五。落魄山就属于广义上的古蜀山河中,所以我猜你以后几个比较关键的修道关隘和证道契机,还是在古蜀,之前不跟你说这个,是怕你有逆反心理,就因为是我跟你说的,便明知如此,偏不如此,现在当然无所谓了。”
“九个孩子,就数你们俩表面上跟我最疏远,一两句话都没说过,从海上到桐叶洲再到宝瓶洲,给我甩脸子了一路,没什么,我心里自有计较,是有小算盘的,所以经常告诉自己,以后谁最跟我最亲,说不得就是否定之否定的你们呢。”
“不仅仅是‘大端阳’这个飞剑名字,就连你的‘青章’这个名字,也有讲究。说实话,你们师父于樾臭不要脸,当了供奉还不过瘾,非要横插一脚,将你们从落魄山带走,打乱了我和崔宗主的很多长远布局。”
贺乡亭赧颜,虞青章感觉奇怪,总觉得这一刻的隐官大人,人味很足,是个大活人。
上一次,还是一叶扁舟浮大海,那个独自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们吃一碗饭的曹师傅。
某位老剑修在屋内挨了好几顿骂,蒲禾骂他是个连废物都不如的东西,司徒积玉也骂他没战功,去剑气长城就是打个水漂,就连那喝高了醉醺醺的宋仙子都骂他,怎么有脸跑去落魄山拐走两个孩子。老剑修就想要出来透口气,陪着俩徒儿一起跟隐官大人唠唠嗑,结果老人一只脚才跨出门槛,就又听见陈山主的埋怨,老剑修只得收回那只脚,折返大堂,坚决不去外边触霉头。
陈平安将这些积郁已久的言语说出口,神清气爽几分,举起那枚朱红色酒葫芦,抿了一口酒水,微笑道:“崔宗主的那手袖里乾坤,煎熬人心,孙春王和白玄之后,就是虞青章坚持最久。后来米裕看到你们,他暗中观察了很久,也觉得综合而论,虞青章可以排第三。”
虞青章不敢置信。
名次这么高?
“是不是很有意外之喜,忍不住扪心自问一句,‘原来我这么强?!’”
小主,
陈平安笑着帮忙说出困惑,再给出自己的评价,“我也觉得虞青章资质不错,心性很好,韧性十足。”
就因为家乡在剑气长城,所以几乎每一代的年轻一辈剑修,都会觉得自己很不如何。
历史上,名副其实的强者辈出,货真价实的天才太多,让很多天才都不敢认为自己是天才。
陈平安晃了晃手中酒壶,眯眼笑道:“就像某些酒,后劲大。”
虞青章说不出话来。
陈平安笑道:“但是我们几个的看法,都无法、我们当然也不愿意‘看死’你们的将来成就。只说贺乡亭,她如今境界就比你高了。因为同样是看书,贺乡亭能够将每一本书看厚再看薄,同样喜欢看书的虞青章就差了本事,贺乡亭已经从书中读出好多心中认可的道理,她开始有限的认可浩然天下,虞青章却依旧在怀疑书上的道理和书外的世道,可能除了偶尔一二人两三事,内心深处始终排斥剑气长城之外的所有。”
贺乡亭羞赧道:“曹师傅,我读书的法子,真有这么好?”
陈平安微笑道:“我可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中土文庙钦定的君子,会在求学这种事上胡说八道?”
虞青章沉默片刻,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轻声道:“记得阿伯,还有我的剑术传道人,他们在那场出城之战之前,其实他们都对曹师傅很佩服,很赞赏,一个说二掌柜是那种愿意真心高看剑气长城几眼的外乡人,一个会惋惜宁姚相中的男人,不是剑修。贺乡亭的爷爷,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之后他们几个剑修,就违反避暑行宫飞剑传信措辞严厉的那道军令,他们擅自出城一战。城头之上,见死不救,没有剑修救援。
陈平安只是默不作声,不予评价,没有跟两个孩子详细说这里边的对错是非。成长路上,解铃还须系铃人,需要自行解开心结。
虞青章和贺乡亭被“罪魁祸首”的曹师傅带出家乡,两个孩子一起在异乡游历,其实开始逐渐理解当初年轻隐官的作为。
问题在于,等到他们开始理解避暑行宫的那个决定,他们心里反而更加难受。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之怪。
知道了是非,才有心关。
记得大白鹅曾经说了一句他们半知半解的话,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只以利益决定对错者,只遇事,不遇己。
师父于樾在传授剑术之外,游历途中,路径各地,都会跟他们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当师父的,却几乎从不跟他们讲理,只有一次,是到了流霞洲,才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好像说了句题外话。同样一件事,不同人来做,好的,未必是对的。坏的,未必是错的。
贺乡亭说道:“曹师傅,我们以后会经常回落魄山的。”
虞青章嗯了一声。
陈平安笑道:“在流霞洲那边,也要努力修行,稳当破境,将来好让曹师傅抱你们的大腿,在这西边三洲的广袤山河,隐性化名行走江湖,只需报上虞剑仙、贺剑仙的名号,就可以不用动手,摆平事情。”
虞青章咧嘴笑道:“暂时做不到,可以先报我们师父的名号。”
贺乡亭白了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师父他老人家在大堂内都快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记得在成为剑仙之前,以后不管是独自一人,还是呼朋唤友外出历练,在流霞洲之外,如果遇到不长眼的,境界不低的老家伙,谁敢不把你们师父当回事的,你们就说自己有个不记名的小师父,姓陈名平安。让他们掂量掂量。”
贺乡亭眨了眨眼睛,“曹师傅,报上宁姐姐的名号,假装她是我们的小师父,会不会更管用?”
陈平安金字招牌唉了一声,“在浩然天下,九洲山河,我的名号,肯定够用了。”
宁姚走出大堂,坐在贺乡亭身边,“还好吧?”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酒葫芦,意气风发道:“没喝多,这点酒,毛毛雨。”
被抓了个正着的贺乡亭,赶紧喊上那个不识趣的虞青章,起身告辞离开。
他们一起跨过门槛,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门外台阶那边。
发现恰好陈平安也在转头看向他们。
陈平安笑道:“你们师父酒品太好,帮忙挡酒。那位司徒剑仙在装醉,他的酒量,我一清二楚,是在假醉酒真骂人。”
屋内某位出自美人窝的剑仙,一边说自己是真醉了、说话难听别怪罪、一边卯足劲跟旁人劝酒,闻言立即往后一躺。
陈平安先前走了一趟真武山,在山脚见到了那位祖师堂掌灯添油的桓澍,辈分极高,竟然是山主岳顶的师叔祖。
这意味着桓澍要么是宝瓶洲真武山开山祖师的师弟,要么是中土兵家祖庭按例分配到宝瓶洲的某位武庙陪祀圣贤。
简而言之,桓澍如果真愿意管事,不单是真武山,风雪庙内务,他也能管。
属于真武山的那片龙脊山,其中三成尚未凿山开采的磨剑石,都可以转赠落魄山,真武山那边提出了三个要求,其中一个,就跟五彩天下飞升城有关。
小主,
宁姚点头答应道:“小事。也是好事。”
山上盟约,要比市井男女之间的情爱誓约,靠谱多了。
陈平安问道:“陈缉有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出山?”
宁姚说道:“还在观望吧。”
一个人的骤然富贵,往往靠命靠运,因为祖上积攒了阴德,有那祖荫铺路,后世子孙便会看似是行了大运,就此发迹。
一个家族、门派的细水流长,稳扎稳打,更见功力。
宁姚说道:“既然是五月初五这天办酒席,那我争取提前两三天,五月初就赶来这边。”
陈平安下意识学小米粒挠挠脸,你们怎么都一猜一个准。就我是傻子么。
宁姚笑问道:“需不需要我给赊月当伴娘?”
陈平安赶紧点头道:“需要,必须需要。”
有两位相对年轻的地仙剑修,晏后道和田仙,他们联袂走出大堂,说想去桐叶洲青萍剑宗当客卿。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都不用与崔东山打招呼,即刻生效,他们两位就已经是下宗客卿了。
回头只需在青萍峰祖师堂那边走个流程,让掌律崔嵬摊开金玉谱牒册子,在上边录个名而已。
学生扛着小锄头挖上宗的墙角,先生反而给下宗主动送人才,这就叫以德报怨,先生气度。
因为大白鹅当了下宗之主,好像事情做得不地道,实在是过分了,落魄山上对此怨气不小,青衣小童就曾冒死谏言,提醒山主老爷,咱们要防贼防盗防东山!
陈山主当时恍然大悟,说是得重视起来,询问陈灵均下次上下两宗同聚霁色峰的祖师堂议事,敢不敢仗义执言。
陈灵均当时刚刚拉着荆老神仙他们喝过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酒,胆气正盛,拍胸脯保证一定没问题,是时候有人挺身而出,泼一泼那头大白鹅的冷水了。
田仙就是先前与王甲公然对峙的女子金丹。
她壮起胆子与宁姚问道:“宁剑仙,我能跟你聊一句话吗?”
宁姚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套近乎的路数?
不过她还是问道:“想聊什么?”
田仙也是个耿直的,“脑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宁剑仙先让我缓缓。”
出门之前,她已经偷偷灌了两大口酒水,结果好像还是胆气不够,借酒壮胆,都开销在了与年轻隐官谈正事上边,到了宁姚这边,就不够用了。
宁姚难得没话找话,“你是出自芮城龙王堂吧,听说你家祖师去过剑气长城,城外有过一座剑仙私宅,她跟陆芝关系不错。”
田仙神采奕奕,满脸通红,“我便是出自洪祖师芮城的繁峙公主庙一脉剑修。”
宁姚点点头。
陈平安便给宁姚解释了几句芮城龙王堂和繁峙公主庙壁画一脉的渊源。
田仙心情激动万分,这趟出门,赚大发了,不但与陈隐官见了面,还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宁姚,聊上天了!
在芮城就以想法清奇着称于祖师堂的田仙,她觉得先前没有挨上“虚君”王甲一道术法,好像自己都对不起这份际遇。
随后有一位名叫华清恭的元婴境剑修,在浩然西方三洲也是横行一方的女子剑仙,她想去南婆娑洲,齐廷济的那座龙象剑宗当个客卿。记名供奉,当然不敢奢望。
供奉,尤其是名次比较靠前的供奉,按例都是需要安排祖师堂座椅的。
反观记名客卿,规格、薪俸都不如供奉高,大宗门小仙府,一般来说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齐老剑仙的年轻容貌和风神卓然,也是原因之一。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帮忙递话。”
华清恭客气道:“成不成,都没关系的。”
说真的,当着一位年轻隐官的面,说要去另外一座剑道宗门当客卿,本身就已经不太合适了。
只是他的家族,在那南婆娑洲有分支有堂号,建立有一个勉强可算二流的山上门派。有个龙象剑宗客卿的身份,更能照拂一二。
一名剑修再纯粹,再比他人身心自由,终究还是万丈红尘中的涉世人物。
陈平安笑道:“要说是当供奉,我不敢打包票,只是当客卿,齐老剑仙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他娘的,齐宗主都半道截胡了那么多隐藏在蛮荒各处的返乡“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