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蒿笑道:“陈山主此问似乎过于笼统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缩小范围,只以荆蒿眼界看待蜀洞主。”
荆蒿思量片刻,字斟句酌,说出一句,“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位同洲新飞升。”
陈平安双手抬起,手指互敲,沉默片刻,问道:“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更早飞升,却在大战落幕之后证道飞升?”
荆蒿笑着不说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知是谁率先给出的评价。
野修如狗,谱牒似蛇。
之后就又衍生出一个更刻薄的说法。
野修如家犬,谱牒似野狗。
许多山泽野修,喜欢见人就吠。真正的野狗,只要张嘴就能咬死人。
荆蒿说了一番很实诚的言语,“所以这次跟天隅洞天争夺那桩双方眼皮子底下的机缘,我其实心里没底,如果不是那郑旦横插一脚,我只是表面上做好了跟天隅洞天撕破脸皮的架势,故意将那些排兵布阵,捣鼓得声势夺人,其实我随时准备退出,最好的打算,就是与蜀南鸢和和气气,谈个分成,我这边只占二三成,就可以了。必须要争,是飞升境这个境界,和名义上流霞洲仙师第一人、与那青宫山主人的双重身份,逼着我不得不争,不争,是我很不想跟蜀南鸢、天隅洞天起冲突,退一步说,我那青宫山,只有聂翠娥、高耕这几个难成大材的弟子,可是那对夫妇,却有个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好儿子。”
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鸢,道号“焦冥”。
而且有很多的自号,壮思,寒人,翠巘。
接下来陈平安又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中土大龙湫,荆道友熟不熟?”
荆蒿有点跟不上陈山主的思路,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熟,跟两任宗主都只是打过照面的交情,与那当代掌律,倒是在同桌喝过几次酒,一次是受邀参加某个流霞洲宗门的开峰庆典,一次是在竹海洞天青神山。不过跟那位道号龙髯的司徒仙君,曾经在流霞洲山下偶遇一场,当年我们双方都隐藏了身份,属于一见投缘,此人不错,谈吐,道学,风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司徒梦鲸没有当宗主的意愿,不然大龙湫由他当家做主,相信可以跨上一个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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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点头道:“都很生意兴隆啊。”
荆蒿心中惊疑不定,怕就怕这位陈山主虚晃一枪,假传圣旨,自己总不好去与那位陈仙君查证什么。
好在陈平安没有继续说什么吓唬人的言语,只是说了些高耕在铁符江水府里边,与两位异姓兄弟结金兰契,混得风生水起。
荆蒿突然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故意视而不见。
考校我?判定我的境界高低、道力深浅?
荆蒿确有此意,见陈山主浑然不觉的架势,反而一时间吃不准身边剑仙的真实修为。
原来在荆蒿跟陈平安两位山主散步河边的时候,距离全椒山地界最近的那座仙家渡口,出现了一艘风驰电掣的流霞舟。
渡船上,并肩站着扶摇洲两位牌面顶天大的本土修士,刘蜕,杨千古。
这让依旧选择留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扶摇洲本土修士心中暗喜,作为过江龙的荆蒿,注定无法得逞了。
另外那拨来自别洲来这边浑水摸鱼的,同样小心起见,不着急返回山中,也觉得全椒山里边要是不打一架,说不过去吧。
这些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巅大修士,就像是约好了似的,要么不在人前显圣,要么一露面就喜欢扎堆出现。
扶摇洲,曾经也是南北两宗对峙的山巅格局,北边天谣乡的刘蜕,南边“后山”的鬼修杨千古,都是飞升境。
一手创建“后山”的开山鼻祖杨千古,修道坎坷,加上性格耿直,四面树敌,再加上宗门,庇护鬼修、英灵极多。曾经被仇家算计,导致杨千古大开杀戒,百余谱牒修士,被他屠戮殆尽,最终被亚圣亲临扶摇洲,强行拘押去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哪怕扶摇洲战事惨烈,打得一洲陆沉,这位飞升境鬼仙,依旧未能离开功德林半步。
主持事务的,是一位副山主鬼修。
一座宗字头的后山,被王座大妖白莹亲手攻破层层大阵,谱牒修士,十不存一。上五境和地仙修士,几乎全部战死,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只有一位负责保护神主的金丹鬼物,带着一拨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一起撤离。总计不到十人。就连个玉璞、元婴的护道人都没有。
当年后山最后一场祖师堂议事,起先对此不是没有异议,准备让一位相对年轻的玉璞境供奉,保护那些更年轻的修士撤离后山。
那位副山主力排众议,没有过多言语,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整座祖师堂。
我们山主开山之时,也才是一位金丹。
今天这艘引人注目的流霞舟,船上除了刘蜕和杨千古这双昔年的“死对头”,还有几张陌生脸孔,看他们的站位,竟然不像是晚辈或是随行扈从。
刘蜕确实原先有文庙公务在身,只是这次是回去流霞洲下宗闭关的,一出关,就重返飞升境。
刚好杨千古从功德林脱身,只是仍然需要走一趟蛮荒天下,就约好一起抽空返回家乡扶摇洲。
同船修士,还有白帝城顾璨,他是新“后山”的首位供奉。贴身婢女顾灵验。
还有一位即将把整座金翠城,“落地”在扶摇洲全椒山附近的女仙,郑清嘉。
天谣乡,宗主刘蜕。
是个气质阴冷如秃鹫一般的少年,眼神沉沉,正摊开手掌,低头凝视。
刘蜕当年在战场上被齐廷济所救,这位容貌返璞归真、却难掩暮气的老飞升,只是跌了一境,不然估计刘蜕二字,就要被蛮荒甲子帐,刻在剑气长城的另外那面城墙上边了。
天谣乡的下宗建造在流霞洲,拥有一座跻身七十二小洞天之列的白瓷洞天。刘蜕在那边养伤多年,首次出关之时,去中土文庙参加议事,也还是仙人境。
扶摇洲是只比宝瓶洲稍大一点的公认小洲,在刘蜕横空出世、成功证道飞升之前,扶摇洲在浩然天下的地位,不比宝瓶洲好到哪里去,本土修士跨洲游历,出门矮一头。
若不是刘蜕的出现,整个扶摇洲已经将近五千年不曾出现飞升了。
故而刘蜕的成功飞升,被各洲山上誉为一桩“天荒解”。
当时参加文庙议事,现身鸳鸯渚,刘蜕就跟流霞洲两位仙人芹藻、葱蒨一起现身。
刘蜕皱眉道:“风水洞内有几处地方,透着古怪,看不破。”
闭关期间,受惠于那场大雨,刘蜕如今已经重返飞升,照理说,不该看不穿全椒山里边的景象。
身材雄伟的杨千古淡然道:“是古怪是神奇,一去便知。我倒要看看,荆蒿一个外乡佬,能不能从我手上带走这条矿脉。”
刘蜕笑道:“荆蒿又不是个愣头青,这家伙是出了名的谋而后动,此刻才露面,估计已经知道了全椒山的真正归属。”
杨千古转头,变了神色,笑道:“顾小友,怎么说?需不需要我将一些碍眼货色,赶出山外?”
顾璨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容晚辈先把消息放出去,如果再有贼心不死的鬼蜮之辈,胆敢隐匿其中,再请前辈点到即止,教训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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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轻许人的杨千古赞赏道:“顾小友老成持重,确有宗主风范。”
风水洞内地下河畔,两岸私宅连绵,一天到晚灯火通明,让人分不清昼夜。
胆小的,都留在了外边,远远作壁上观。也有胆大的,纷纷赶回自家地盘,还好,没遭贼。
先前有那几个房事进行到一半的可怜虫,此刻也没了盘肠大战的心思。
既然都被那位飞升境老剑仙赶出了风水窟,都是孙子,那就谁也别装大爷。
扶摇洲山上山下的彪悍尚武之风,估计仅仅逊色于那个北俱芦洲。
河边路上,凭空现身此地的一行人逆流而行,杨千古与顾璨并肩散步,低头想事的刘蜕,无形中落后他们一个身位,与那郑清嘉商议金翠城落地扎根的具体事宜。
便有几个初出茅庐下山历练的“愣头青”,没管好眼睛和嘴巴。
杨千古毕竟被文庙拘押多年,再加上这位飞升境鬼仙,一向不喜好抛头露面。
何况一位享誉一洲的飞升境,听说过,没见过,到底才是常态。
杨千古皱了皱眉头,不过是百余年没回扶摇洲,山脚就是这副德行了。
神色如常的顾璨只是横移,有意无意挪了两步,刚好让出身后的刘蜕。
刘蜕只是抬起头。
才刚刚走出宅邸的两岸看客们,顿时鸟兽散,都有忘记关门的,直接御风翻墙打道回府。
一方顺流而下,一方逆流而上,刚好隔岸相对。
郑清嘉与顾灵验同时敛衽,与对岸青衫客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
刘蜕依旧是天生神色阴鸷的模样,却仍是以心声提醒杨千古一句,“对面这位,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数座天下甲子之内,名气最大的年轻人,没有之一。”
至于青宫山荆蒿,刘蜕都懒得介绍,当然也无需介绍。
荆蒿微笑道:“刘道友重返巅峰,可喜可贺。杨道友恢复自由身,还是可喜可贺。”
只要不在落魄山,荆老神仙,当得起陈灵均在那部路人集的靠前排名。
杨千古出言讥讽道:“刘蜕,是不是我眼花了,怎么瞧见好大一个乌龟壳。怎么从流霞洲跨海飘到这里来了,是这里还在打仗,驰援我们扶摇洲来了?”
刘蜕的下宗,毕竟是建立在流霞洲,还是要给荆蒿几分薄面的,便没有附和什么。
荆蒿哈哈笑道:“缩头乌龟何必说甚乌龟壳呢。”
被揭短说中了最大伤心处的杨千古,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荆蒿嗤笑一声,同境修士,练练手,怕你个卵!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身边荆道友的胳膊,望向那个魁梧男子,以心声说道:“可算半个扶摇洲本土修士的刑官豪素,让我与杨山主转告一句话,他很感谢你当年说了几句仗义话。”
杨千古愣了愣,说道:“虚头巴脑的客气话就别说了,我不爱听,打小一双耳朵里就装不得‘客套’跟‘寒暄’,恳请陈隐官与那当什劳子刑官的豪素,转告几句,真要感谢,就拿出点实在的,我后山如今重建山门,百废待兴,加上我兵解在即,山头想要恢复当年战前的鼎盛声势,很难,未来百年、甚至是两三百年之内,可能都会缺少一个真正能扛事的高手坐镇山头,我听说他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那就让他找个机会,回一趟浩然天下,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写不写名字,随他,但是必须撂几句狠话出去,三百年内,后山都是他豪素罩着的。”
陈平安先答应下来,想起一事,笑道:“郑先生不是对后山评价很高?”
相传郑居中曾经在扶摇洲现身,忙正事大事之余,闲暇时,这位公认的魔道巨擘第一人,甚至亲自找到过那拨重返扶摇洲宗门遗址的年轻鬼修,准确说来,是在沦为废墟的后山地界,等着他们。见面后,说了句“既然世道人头攒簇不如鬼,后山多些鬼又如何。”
杨千古直截了当说了句,“如今全天下人都畏惧郑先生,我虽然是鬼,也怕他。”
有一点,杨千古很有自知之明。
郑居中欣赏那些后山年轻弟子,未必欣赏他一个被关押功德林多年的杨千古。
杨千古想了想,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陈平安,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
其实杨千古对这个在功德林都有所耳闻的年轻剑仙,印象不差,只是这位飞升境,说话做事,一贯是这副直来直往的德行。
陈平安哑然失笑,朝对岸遥遥抱拳而已。
关系没熟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以心声与顾璨问道:“见过刘幽州了?”
顾璨笑答道:“谈妥了,他来担任副宗主。再让郑清嘉管钱,黄鹂岛仲肃当掌律。也见过那个庾谨了,愿意出任首席供奉。”
陈平安点点头。
有这种宗门雏形,气魄实属不小了。
荆蒿本来对陈山主那个拍胳膊的劝阻动作,心中稍有芥蒂,既然咱们都不是在落魄山,陈道友未免伸手太长了些。
陈平安好像猜到了荆老神仙的这点心思,以心声笑道:“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荆道友不会嫌我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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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蒿抚须笑道:“陈道友想多了,说了句很见外的话。”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好。想多总好过错多。”
荆蒿双指捻动胡须,一瞬间眯起眼,没完没了?
怎的,当惯了东道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