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艰难的岁月里,那拉氏光顾着孩子们的温饱,拖垮了自己的身体,咳嗽气短、拉肚子,一病不起。昂首镇街头再也见不到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绿脸女人了。
娘病了,爹更没有好脸色给他,自己又是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讨吃打不住狗的无能货,学鼓手没那天分,学唱戏没那嗓子,废物点心一个。像卖不了的干草似的,整天在街上戳着。
那一年,住观音殿出家人黄善人身体不爽,想找个能给他端茶递水的小沙弥,在巷口那棵百年老柳树下,发现了靠在树荫下的李反兵,看到他那瘦骨嶙峋、光头赤脚、倚树而卧的神态,不由眼睛一亮,这形象,与十八罗汉中那尊瘦罗汉一模一样!黄善人不由得喊声“阿弥陀佛!”,蹲下身来摸摸反兵的光头,问道:“你可愿入我佛门?”
李反兵眨巴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问:“可有饭吃?”
“当然。”
“可用出苦力?”
“不用。”
“那,俺不白吃饭了?”
“轻省营生有。打扫卫生、端茶递水、敲钵盂念佛。”
“那俺就试试。”
从此,李反兵就算身入佛门了。早午晚打扫殿堂,伺候黄善人的饮食起居,跟着黄善人焚香磕头,敲钵盂念佛。虽然有点憋闷,但一日三餐不缺,渐渐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清淡生活。继而,在大和尚了缘坐前剃度出家,落发修行。法号为常悟。
那拉氏知道大儿子出了家,大哭大闹,几次让李福富背着她到庙里逼儿子还俗回家,奈何此时的常悟,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一心痴迷修行,自家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冷冰冰的家,他是真的不想回去了。面对病怏怏的娘,他狠狠心,噙着泪花说:“施主请回吧,这里没有李反兵,只有常悟!俺早已厌倦红尘,没有啥可留恋的了!阿弥陀佛!”
那拉氏骂他忤逆不孝,李福富怪他铁石心肠,他无言以对,只是一个劲地闷着头敲着钵盂念佛。从此,他出门时躲避着通往娘住的那个小巷,害怕看见那间破烂的小房子。
那年隆冬,风雪交加,为了活命,弟弟到见口村当了小羊倌,妹妹给桃花沟一农家当了童养媳妇,家里只剩下李福富和那拉氏。一条土炕烧不进火去,冰凉冰凉的,四壁透着风,冷飕飕的,冻得实在招架不住了,笨拙的李福富揭起几块炕板石,试着掏去炕洞里的灰,忙活了大半天,两口子都变成了灰耗子,好容易把炕板子搭好了,李福富让那拉氏踩上去试试稳不稳,那拉氏爬上炕去,双脚刚站定,“呼嗵!”、“哗啦!”,搭好的炕板子,发生了骨牌效应,挨个儿倒塌了。
李福富不怪自己笨,反而怨女人不会踩:“怎踩哩?辛苦了大半天,让你一脚踩得呼喇嗒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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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滚了一身灰,沾了一身泥,也没好气地骂道:“没用货!你搭不牢,呼喇嗒儿了怨俺哩!一样样的人,你怎比猪还笨哩?”
李福富看看女人,瞧瞧自己,不好意思地说:“俺是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那晚上,常悟怀里揣着两个白腾腾的豆馅馍馍,闯进家来,他听说生她养她的娘病重,他知道天寒地冻,娘肚里没食,恐怕难熬过这个冬天。他把晚饭省下来,想给娘一点安慰,但是迟了。那拉氏躺在小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手里抓着儿子送来的白馍馍,眼里滚下串串泪珠,嘴里喃喃着:“俺的儿还接济着俺哩!可惜,娘没这福分了!”
常悟给娘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磕出一个大疙瘩,冲出门来,在呼号的寒风中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跑回观音大殿,跪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像前,失声痛哭起来。
解放前,黄善人圆寂了,体体面面的火化升天了。那是常悟第一次经见过的隆重场面,他也向往着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也能如此羽化归天。
全国解放了,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了,破除封建迷信,捣毁庙宇神像,赶走不劳而获的僧侣,像一阵狂风吹过,常悟不得不还俗,恢复李反兵名讳,悄悄来到交通蔽塞的神仙沟,地窝铺为家,开荒种地,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销声匿迹了几十年。直到改革开放,佛教成了一种标榜善举的文化,信仰者比比皆是,再也不用藏着瞒着了,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已为很多人接受、支持,甚至不遗余力。已过花甲之年的李反兵,又披起袈裟、敲起钵盂,融入僧侣行列,李反兵又更名常悟,住进昂首村观音殿。人们说“罗汉又回来了”!几十年自耕自种、自食其力的艰苦生活,“阿弥陀佛”念的少了,身体却在劳动中锻炼的强健了。
常悟不识字,不懂经文,只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真经,每逢法会,他只能滥竽充数,跟着别的师兄弟哼哼唧唧地往下溜,该诵的时候他不诵,该停的时候他不停,经常因为跟不上节奏被同门师兄弟暗中拧他掐他,拧疼了掐疼了,他也只能咧咧嘴,闭着眼睛忍受着。谁叫自己记不住经文来着?谁叫自己和别人分一样的果实来着?常悟是弱者,从来不和任何人比高论低、拌嘴吵架,连说话都是声音最小的。随着时代发展,世事变迁,别人都想出人头地,登台表演,而年迈的常悟,越发少言寡语,时时处处躲在后面,几乎被人们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