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蹙眉:“侯爷既是要给这些女子看病,怎么不来找我?早些说,这会儿百草堂的医女都能到了。”她叹了口气,对那大夫道,“麻烦你去准备些三七粉。若是知道八珍汤的房子,也熬一些来。”又对亲兵道:“你只管报我的名字,去泗水百草堂请医女。”
她还没嫁人,这种事其实也懂得不多。叶臻于是对杨添道:“劳烦你去县衙把情况讲给梅将军听,问问她可否得空,若是有空,可否来搭把手?”
“哎,属下这就去。”
三人各自离开,叶臻独自留在院子里,只觉得头皮发麻,再也没有走进去的勇气了。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忽然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是镇北侯夫人么?”
叶臻回过头去,便见另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尽管穿着粗布的衣服,她的头发却像绸缎一样顺滑,皮肤也很白皙紧致。从鱼尾纹和法令纹看,她已经不年轻,但那丰满柔软的身材,却仍是风韵十足。但让叶臻一眼觉得她漂亮的,却是她甜酒酿般的眼神。
“不是,我是他的未婚妻。我姓周。”叶臻说,“您是?”
“未婚妻啊……那么周姑娘,你能在他那里说上话么?我就是想问问,像我们这样的人,镇北侯会怎么处置。我的两个孩子还在等我回家。”女人不肯说自己的名字,神色仍旧很温柔。
叶臻在她娓娓的讲述中弄明白了情况,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姑娘很吃惊么?”女人笑,“我一个寡妇带着儿女,家里那点地,根本守不住。至于做生意,更是想都别想。做点粗活,卖点绣品能赚几个钱?做我们这行的,只要年轻又有一副好皮囊,碰上个大方的主儿,手底下漏几个钱,就够过日子了。”
女人身后,忽地冒出一张黄馍馍似的脸。那张脸的主人衣裳穿得露出半边胸脯,手里头还拿着一面铜镜,用牛角梳打理着她那蜡黄蜷曲的头发,讲话时厚而秃的嘴唇上下翻飞,露出一口因为常年吸大烟而黑黄的牙齿:“玉春,跟官太太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才看不起我们这种人哩。”她一挑用劣质青黛画的眉毛,噗嗤一笑,“你看她那呆呆的样,怕是我说啥都听不懂嘞。”
她讲话有很重的口音,叶臻确实没怎么听懂,但这不妨碍她看出眼前这个女人是个女支女。
“姑娘莫听阿桂胡言。”玉春的官话讲得倒是很标准,也许她上过几天学,又或者的确如她所言伺候过大官员,“您和镇北侯,都是顶好的人,你们救了隔壁那些姑娘,能否再帮帮忙,让我们的营生能够做下去……不用做什么,让我们离开自寻生路就行。”
叶臻感到喉口发干,呼吸都有些困难,“你们还想继续做下去?”
这渝川,甚至附近府县,像玉春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没了当家的男人,又被婆家厌弃,娘家也无人可依,只好靠着出卖身体来养活自己和孩子。她起初对此感到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她们的确无路可走。现在,她们还是想要继续做下去么?
“天真的丫头哟。”阿桂冷笑,“怎么,你是打算给你男人讨我们去做小老婆?还是打算花钱养我们一辈子?”
阿桂身后,又冒出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看着叶臻,都大笑起来,有个女人朝着叶臻抛了个媚眼,葱白的手指轻轻点在阿桂额头,“你不要吓唬小白兔啦!人家那位镇北侯,对我们这种人,正眼都不看的哩!”
叶臻听懂了一半,拧起了眉头。她没有接话,径直去问玉春:“继续做下去,那你可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孩子不会不知道你的钱是怎么来的,你要他们怎么做人?等你年纪大了,你们又该怎么过?”
玉春眼中流露出一瞬的茫然之色,继而轻嗤:“以后?周姑娘,若当下温饱都不能解决,哪里来的以后?做一日有一日,攒够了钱,就让弟娃儿去上学,将来保护他小妹。没钱,就送去给人当学徒,磨个几年,也就立得住脚了。”
叶臻沉默了。她惯以为自己是吃过苦的,可那种苦,却与眼前所见的苦并不相同。这样日复一日深渊里的看不到头的绝望与自我催眠式的希望,是高门出身、即便落难也有无数人保驾护航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是而不自觉便何不食肉糜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是能医治那些女孩身体的创伤,也能出钱养活这些女人,可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她正想说什么,余光便看见县丞领了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两个男人的出现,显然又会让女孩们感到不安。叶臻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径直问县丞道:“户部每年都有款项拨给地方,用于营造和维护慈济院和学校;今年还特拨专款用于补贴各县福利民生,尤其是新建女子书堂。钱都哪去了?”
“你谁啊?有什么资格问本……”县丞的话戛然而止,旋即挂上了一副团团的笑脸,“啊哟,夫人,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您来,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多脏啊……”
“我问你钱呢?”叶臻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地问道。
县丞那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呃,夫人您有所不知,渝川常年多雨,那钱款一下来,王知县便让小的们先用这笔钱去修路了,没有路,山里农商更难做不是……”
叶臻提膝优雅一蹬腿,靴子上厚厚的泥污就蹭在了县丞齐整的官服上。她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强作镇定的县丞,啧了一声,“修路?王福山叫你们修的?”
“对,就是王知县叫修的。”县丞梗着脖子,声音响了几分,“您有本事找他说理去。”
叶臻懒得跟他再掰扯,径直看向他领进来的人,挑眉道:“有事?”
没错,来人正是遂宁侯谢幼清,他那么大个人,叶臻怎么可能没看见。她就是故意看不见他,看他对她挤眉弄眼又自恃身份不出声,她本十分不爽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遂宁侯终于能开口,却是扯着她袖子把她拉远了些,十分嫌弃地看着那些倚在门上搔首弄姿的女人,“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少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讲话。”
叶臻觉得自己跟谢幼清五行犯冲,他每次讲话都能精准激起她的怒火。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关你屁事?那么喜欢给人当爹呢!到底什么事,有事快说!”
“……行,不跟你一般见识。”谢幼清深吸一口气,低声且快速地说,“来跟你道歉,昨晚的事,对不起。”
叶臻点点头,“哦,那行。道完了,你可以走了。”却见遂宁侯杵在原地,“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