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屠龙勇士给他造成的伤疤还没脱落……屠龙勇士……两百年才出一次的家伙……不是龙能正面抗衡的存在。
龙有漫长的寿命,也有提前终结他们痛苦的存在,这很公平。
龙真的很像爬虫。他想,尤其是它们向他俯下头颅的时候。
这些年迈的龙与年轻的那些不同,他们更高傲些,但是也更聪明些——尚未开智的年轻龙类们不知道为自己的软弱、怕死找些合理的借口,老的那些会。
它们声称侍奉尊贵的存在不是什么卑贱的行为——就像五色龙从不吝惜对提亚马特的尊敬。
它们在它们堆积如山的财宝边低下大蜥蜴般的头颅,恳求他不要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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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兴趣。
对方没有敌意,他要动手,可就得用手动挡——这太麻烦了,他只把宝库吃干净,休息一段时间,前往下一家,吃干净,再下一家……
它们开始传颂一头无冕之王——一头红色的、比普通红龙大一圈的龙。
它们甚至开始传颂,那也许不是一头红龙,也许是红宝石龙——或者是什么新的传奇品种……也许会成为提亚马特、巴哈姆特之后最受龙尊敬的龙……
他明白它们的用意。
龙永远耻于宝库被洗劫——不论它们给自己找了什么样的借口,被其他龙察觉时,耻辱就是耻辱——
但如果对方也被洗劫过?那么这两条龙就会达成一致——那是无冕之王,输给他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但他没有名字,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有五色五头分别吐着五彩吐息的、身上鳞甲五颜六色的、无冕之王的传闻,落不到他头上来。
只有当又一头老龙被洗劫后,世间惊呼“无冕之王!”的龙才又多了一只。
然后呢?
他想。我现在是无冕之王了,然后呢?
他站在高山上。
就这么不断重复?从一处宝库到另一处……从春天到冬天……从山顶到海洋?
他吃得越多,就越难饱腹。他想起来,我最开始不过是想填饱肚子而已。
龙向来是不担心荒废时间的,他们的寿命足够悠长——但我不一样,我更高傲,我更残虐。
他怕起来。他怕那些财宝、那些珠光,再也不能填饱他的肚子。
漫长的龙生,如果连短暂的欢愉都得不到了,那和被卖在青楼的性冷淡妓女有什么区别?
龙和妓女一般……实在是过于悲惨的比喻。
然后呢?
哪怕是妓女,绝望的时候也有从钟楼上一跃而下的选项。
他总得找点乐子。
也许可以回到那头铂金之龙那里……将他的尖牙送进它的脖颈——
但也许那屠龙勇士还在那儿。他不怕死,但他是残虐的,暴怒的红龙,在他死前,他要见那头铂金龙、那头赤铜龙,那头金龙,先死在他面前。
此时的他怎么会想起那只人类成年个体?
鸢尾花,碳,灯烟的味道……
他想起来。明明那些囫囵吞下的财宝的味道他已都不记得,却记得那间漏风的小木屋,那只圣伯纳犬皮毛温暖的触感,那把洁白的阳伞,还有那个叫扎卡里的小男孩……
傲慢的人类。
他嘴角上勾,鼻中喷出烟雾。
他站在西北境察布瀑布的最上方,用暗熔岩球般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因他的贪婪而忙于重新搜集财宝的各色龙……
他发现了新的玩具。
——
战争,权力集团实现目的的工具——人类总是喜欢美化这个。
明明是为了一枚金币,一寸领土线,甚至是与对方的妻子共度一晚就能发起的战争,却总被吹嘘得跟全类人种族命运悠关一般。
噢!我身披荣光的骑士们,沙起城的领主横征暴敛,领民们生不如死,我们必须出兵拯救他们。
他想,实在是愚蠢,说是战争,无非也就是几千、几万人的械斗,竟然有人信凭此能争得几十万、几百万人民的幸福?那必然不可能,幸福的总量是有限的,几万人的血,只能争来掌权那几十人的幸福。
用骨头和蛆虫滋养出来的幸福——终究还是要归还给泥土。
当一头红龙降落在沙起城外的战场的时候,龙炎落在跋山涉水而来、衣不蔽体的“军队”身上,发出诱人味道的时候,遇袭一方将领瞪圆了双眼的时候——他感到了久违的满足。
蝼蚁之间的玩闹,巨龙打个喷嚏都能将整个棋盘掀翻。
龙,龙。
无冕之王的史诗在类人生物之间也传开来。
他总是随性的,袭击龙巢的时候就是这样,袭击战场的时候也是这样。
白蔷薇的家徽、狮子头的家徽、金属十字的家徽,在他的龙炎下化作废渣。还有更多——鹿头的、鹰头的、狮鹫的、船锚的……他实在数不清……
多亏了那些被他洗劫的龙,现在大陆各地的战火接连不断——他们不敢举剑面向巨龙,只好向同胞发起冲锋。
他的乐子一直不会断。
屠龙勇士就要来了。他想。类人种族也是高傲的,没人愿意让一头红龙在自己头上拉屎。屠龙勇士的雇佣费用也不至于太高。
可屠龙勇士一直没有来。
他想,也许是因为我从不拒绝信使——他盘踞了一座太阳神的神殿,宽大的主殿对人类来说过于宽广,但对于一只想睡觉的巨龙来说是个好看的住处。
信使们为了各家领主的利益,总是带着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来,比如烤乳猪、波兰地红酒、全身皮肤白净的提夫林女孩儿……
类人生物虽高傲,可他们的创造性比龙类好多了。
红酒……
他又想起那鸢尾花家徽下面的酒柜来:沙起城的甜美干红、南岸的酸红酒、东方幽土大陆运来的烈性暮光白……
小主,
酒精对想要保持清醒的家伙来说是剧毒,但对不想清醒的家伙来说是至美之物。酒精可以消毒,也可以作为不那么有效的麻醉物,也可以作为想了结自己的蠢蛋的毒药。
真是蠢蛋。他虽然不怕死,但一点也不打算主动寻死,现在不会,以后也肯定不会。
毕竟有这么多有意思的贡品……
他闻了闻信使送上的鲜肉——
然后干呕起来……
该死!该死!他心想,一定是因为想到了那个该死的鸢尾花家,那个满是血腥味的手术台和眼前的肥美鲜肉叠在了一起。
台阶下的信使瑟瑟发抖,头低至地里。
然后呢?
他想。我已是龙族的无冕之王,也已是类人族眼里的无冕之王,即使我当堂呕吐,也再也不会有人嘲弄我。
然后呢?
他本以为他能永远快活下去,但是他吐了。即使是王城里的那些厨子也做不出令他满意的菜肴了,即使是战场那些焦碳的气味,也不能再勾起他的兴趣。
明明最开始,只是弄哭一个人类幼崽,就那么令人欢愉。
我大可作恶龙,焚尽大地,向领主们收受俸禄——但是然后呢?
我要变成妓女了,他忍不住想。
世上的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
他想,这条简单的路,我终究是走到了尽头,此后的无穷延续,不过都是在山穷水尽的终点处自娱自乐罢了。
“信使,告诉我现在有哪些战争。”
他开口问。
那信使从骚臭的地面抬起头来,颤抖着,向无冕之王汇报——
东边的绿帽战争,西边的继承人战争,北边由屠龙勇士带领的亡国战争……
屠龙勇士。
他想起来。每几百年才出现一只的奇妙个体,他们大多一生只能杀死一头大龙——屠龙勇士总是率先被投入到对同胞的战争中,屠龙的枪在刺向同胞时,可以轻易贯穿好几副重铁甲胄……
千年来,万年来,拥有屠龙勇士的国家总会发动侵略战争,未曾变过。
“我绝不会让你的剑与荣誉蒙灰。”某人曾宣誓过。
该死!格雷森怎么就拒绝了呢?你不过是千万年里的一粒尘埃,对长河来说毫无影响,但你若赢下战争,你这粒尘埃就可以镶上金子,镀进琥珀里,成为王国的传奇——
屠龙勇士……
他的国家已统一西土大陆的东北半边,他举枪面对的当然就是西北的国家……与那头铂金龙所处的国家对立。
这真是绝美的机会。他想,屠屠龙勇士龙,是个绕口的称号,但还不赖。
——
一头红色的巨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亡国战争的主战场上,
炽热的龙炎喷向红龙徽章的士兵身上,精铁制的甲胄变成封闭烤箱,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长、如此宽阔,又黏着的龙炎。
红龙盘旋着,每一道龙炎都带走上百、上千条性命。
“屠龙勇士!屠龙勇士!”他们喊。
但是他们看不见那勇士,那勇士倒在地上,如其余的几百、上千具焦炭一般普通,一般漆黑。
人总是会老的,屠龙勇士也一样,也许勇士壮年时可以躲开龙炎,现在疏松的老骨头不支持这么做——但龙只会更强,越来越强。
“放箭!放箭!”他们又喊。
好,好。他想着,箭矢朝他飞来,而他视野变得一片通红,“死亡狂化”接管了他的身体,那些惊恐的、吓破胆的、眼中闪着贪婪的长弓手被龙炎焚烧殆尽。
“投矛!投矛!”他们又喊。
左半边着甲,而右半边持投矛的战士团排出来,他们训练有素,一齐掷出长矛,但他的面前兀然出现一大面冰墙,长矛扎进冰墙里,而下一轮长矛还没丢出来,投矛手们便被龙炎化作香肉。
“撤退!撤退!”他们终于大喊,但不用他们喊,红龙的战旗和徽章已经在溃逃,带着泥土的脚印踩在龙旗上。
龙炎又追出去几百米,死亡狂化才解除。他重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往回飞。
“嘿!扎卡里!”
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在朝他喊。
他看过去,是一个老婆子,脸上满是皱纹,咧着笑的嘴里没有一颗牙。
她干瘪得如此之小,几乎同那小女孩一样了,很难想象衣服下是什么情景。
他落在她面前,她两侧的侍卫身体僵硬,但没有拔出武器来。
“嘿!扎卡里!”她又说,颤颤巍巍的手从轮椅旁抽出一把泛黄的白伞,打开,“是我,妮娜,现在应说,老妮娜。”。这黄色是陈旧的痕迹,已洗不干净,洗不干净丢掉便是,他想。
他看见了鸢尾花。
在她胸前,在她两侧侍卫胸前,在她身后疲惫的战士们胸前,马具上、战旗上、城徽上、国徽上……漫山遍野,一眼望去,全是鸢尾花。
“女王……我想……”她身边侍卫紧张地开口,而她抬手止住了那人的话。
“扎卡里,我还记得你,你看,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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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那无牙的笑容面对他。
她做到了。他以龙的姿态离开时,比现在小一圈,还是夜晚,以人类的夜间视力,不该看得清,可她就是认出来了。
“我要走了。”他说。他没受多少伤,没有停留的理由。
“我明白,让我再摸摸你。”
她说。
他俯下头去。
他不想变为人形。
世上的道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正确的。
女王……这是何等傲慢。千年来,能被这么称呼的有几人?他历史向来不好,但两百年来大抵是没有的。
鸢尾花的女王。
鸢尾花的女孩。他仿佛又回到那花丛里,头上别着鸢尾花的雀斑姑娘向他伸出手。
她摸上了他的脸颊:“摸起来真奇怪,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还以为会软软的,像皮草。”她笑着说。
走上两条截然不同道路的两个高傲家伙,各自走到终点的两个傲慢家伙,在此刻迎来他们关系的终结。
他不